三生石  第83页

:“我念什么?我还有什么可念?你别拿些肉麻话来说我,这一世有你,我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么?”
  朱兰言脸色已是惨白如纸,萧思平猛然哈哈大笑,说道:“你明白么?我当初是跟他抢你,如今他又不在了,我便抢到手又算什么?我本来也想好好的跟你过下去,偏生你又老念着他……”似乎这般狂笑也牵扯伤口疼痛,他一面笑一面咬牙,又道:“我索性全告诉你罢!用不着你再口口声声说他什么清白,我其实早知道他是冤枉的了!当初在寒玉谷里那许云香胡说了几句,你们还在将信将疑,我倒是一眼就看破了,我萧思平一向是蠢材,万事不及他,只有一样他却不及我――我恨了他这些年,早比他自己还懂得他是个怎样的人,他那眼神,我一看就明白他委实冤枉得紧,偏偏我就是不说穿,反正也轮不到我来说穿,哈哈!”
  朱兰言惊得呆了,半晌才道:“可是……你还一直说他……”萧思平笑道:“他自己都不辩白,难不成还要我替他说好话?你不是也早看到你大哥的信了么,怎么不敢去向大家说明,你怕嫌疑是不是?你又不是不懂,这事既然出了,他到底清不清白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咱家的名声,爹说不定也有一丝明白……嘿嘿,你怎么吓成这样?你如今懂了罢?我是连亲兄长都忍心看他去死,何况于你?我们又没什么骨肉瓜葛,你不趁早滚开,当心我真个翻起脸来,教你后悔莫及!”
  朱兰言慢慢抬头,脸上泪痕狼藉,忽而惨然一笑,低低的道:“你还不知道么?骨肉瓜葛……已经有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一字一句的慢慢吐了出来,本来惨白的脸颊上已腾成了一片通红,却显得凄惨异常。朱奇本来在窗外已咬牙按刀,只待跳进去狠狠给萧思平两下,听得这一句话,蓦然放松了手,只见萧思平霎时间也张大了口,狂笑之声一时止歇,脸上神情古怪无比,良久才咽了两口气,哑声道:“你……你……当真?”
  室内室外忽然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烛泪滴上灯盘,发出极轻极微的声响。萧思平陡然大叫出来:“胡说!没有的事!我……我不要这孩子!”
  朱兰言颤声道:“二哥,你……”萧思平声音嘶哑,脸上竟全是惊惶之极的神气,只是狂叫:“你撒谎,你是想诈我,是不是?我……我不要做父亲,我不要这世上有第二个萧思平!”朱兰言哭叫:“二哥!”萧思平叫道:“我不管,我反正是不要他的,你快滚,自己想法子去!”
  朱奇当此之时,再也忍耐不住,反手拔刀,厉声喝道:“是你自己做的孽,怎么害别人承当?世上有你这等狠毒凉薄的东西,你也不配要这孩子!”

  8

  竹琬引开萧钟二人,使儿子从容脱身之后,便即飞身出院,在花木丛石之间隐身。她轻功极高,对天墉城内地形又无不烂熟于胸,处处皆有地可躲,饶是萧鹤目光如炬,也觅不着她的踪影。但她想自居香榭中地道遁走,却也始终未得其便。
  眼见天色渐黑,心想:“现下他们夫妻定然在房里,我今晚是回不去啦,只好等明天再说。”念及于此,不禁心头一酸,随即自己啐了一口:“他们夫妻在一处,关你甚事?”
  心中迷惘,信步所之,沿着玉鉴湖畔走去,遥见对面居香榭中灯火犹明,静夜之中,别有一股凄凉况味。晚风拂在她火热的脸颊之上,刀割一般痛。忽然颊间两行热热的水珠滚落下来,原来是自己在流泪。
  再过去不远便是念竹园,正是当年婚后所居。此时旧地重临,仰看匾额上自己手题的“念竹”二字,禁不住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呆了半晌,缓步入园,但见园内修竹丛生,极是阴暗幽冷,也不知几时没修剪过了,遥想当年新婚时的旖旎风光,早已恍若隔世,心想:“自我一死,他还来这里不来?”
  她当初假扮老妪教萧剑平习武之时曾来这书房数次,但每次均是自后窗纵入,这前门却是首次重来。走到楼前,伸手推在门上,一时竟不敢推门进去,抬头看楼匾上“恨秋”二字,正是萧鹤手书,笔致挺拔中又充满了说不出的苍凉萧索之意,暗道:“这里本来叫做‘借秋’,如何换了名字?所谓恨秋,是恨我在那一年秋天离他而去么?”
  轻轻一推,门板只是微微一晃,竟自推不开,凝目再瞧,却见门上挂了一把铜锁,却不知几时锁的,但锁身光滑,了无锈迹,自是常常经手抚摩。她叹了口气,抽出短剑,擦的一声将锁斩开,这才推门进去。
  摸黑上了一道楼梯,向右首拐弯,掀帘入了一间小室,便是当年住过的卧房。这里她熟识之极,便是闭眼也不会走错,入了卧房,随手在案上摸去,应手的是架烛台,她在烛台旁寻到了火刀火石,擦擦两声,点着了半截残烛,转过身来,只见摆设还如旧时,哪怕是一笔一砚之微,都跟离去那日一模一样。呆立良久,一侧头,忽见墙壁上墨迹纵横,题着唐人张曙《浣溪沙》的下半阕: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笔致淋漓,辞意凄楚,却不知是萧鹤几时写在上面的,只见墨色黯旧,字迹上都蒙了一层灰尘。她默默念道:“‘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毕竟已是旧欢新梦了。”怆然自语,一行清泪悄悄坠落尘埃。
  也不知立了多久,楼下风拂竹叶的沙沙声中,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之声,倏起倏落,来得迅捷异常,片刻间便穿过竹园直上楼梯。竹琬一惊,不假思索的反掌一挥,嗤的一声,烛火熄灭,小楼登时沉入了黑暗之中。
  那脚步声在门帘外停住了,似乎犹豫着进不进来,竹琬已悄无声息的窜到窗口,伸手扶着窗扇,身子也微微发颤,一时竟决定不了走是不走。过了一阵,却听原本开启着的房门上传来两下扣击之声,声音极轻极慢,不无迟疑之意。她忽然心底一松,仿佛等了许久的一刻终于来到,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冷然道:“要进来就进来罢!什么时候,你进我的房要敲门了?”
  她说了这句话,半晌却不闻步声,隔着一道帘子,听得见萧鹤喘气急促,良久才道:“阿琬,真是你么?你……你不要走,哪怕是鬼也不要走开,我求求你,让我好好看你一眼。”
  竹琬听他这句话说得低声下气,黑暗中已不觉泪流满面,心道:“你十九年前若肯说这样一句话,咱们又何须到如此田地?”听他语气显然还不敢认定自己是人是鬼,言语中那一种殷殷情致却真实无虚,霎时间寸肠如割,随即狠狠一甩头,将满腹苦泪都咽了回去,拿过残烛又复点燃,大声道:“好,今日原是我自己找上你的,若不见这一面,只怕我们都做了鬼也不得安生。你进来!”
  门帘猛然扬起,一股寒风自楼梯下面倒卷上来,扑得手中烛火暗而复明,竹琬一手扶桌,望着几步之外的萧鹤,双目却瞬也不瞬。晕黄的光圈渐渐漾定,照得两人彼此的影子都立住了一晌,蓦地里萧鹤叫了一声:“阿琬!”当啷一响,烛台突然跌落,竹琬呼吸窒了一窒,一时竟分不出是他抢过来抱住了自己,还是自己下意识的投入他怀里。眼前一道黑暗罩了下来,她心头一凛,用力反推开去,嗔道:“你做什么?险些烧着了我裙子!”
  暗影里只听萧鹤又唤了一声“阿琬”,她全不理睬,俯身去摸烛台,萧鹤却从案间取了一根新蜡烛递给她。竹琬咬住了牙,还是抑不住手颤,连打了几下才将烛火重新点起,心间不免有些发恼:“你慌什么?要慌也该他慌!”直起腰来,却见萧鹤怔怔凝视自己,过了半晌才慢慢的道:“怎么穿灰衣裳?你向来最不喜欢这样暗淡的颜色。”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不觉都怔了一怔,料不到十九年来做梦也盼不到这重会的一刻,一开口却只说这些没要紧的闲话。竹琬顺手将烛台往桌上一顿,冷笑道:“有趣,你还当我是十六岁么?”萧鹤望着她娇美一如往昔的脸庞,良久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阿琬,你还是以前那样,分毫都没有改变,我却已经老了。”
  竹琬听他这句凄然说话,眼见他额头眼角都已平添不少皱纹,忽然之间心底酸痛苦楚,恰似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已想好的决裂言语一时竟自说不出口,呆了半晌,坐倒床沿,不出声的低低咽泣起来。
  萧鹤过来又复抱住了她,手掌抚上她脸颊,觉得到她温热的泪水一串串滚落,心中柔情百种,感慨万端,隔了许久,道:“我早该猜到是你的,白天跟你交手第一招就该猜到了……天底下除了你,谁会想得出那等克制我的招式?我……我真是糊涂。”
  竹琬骂道:“你本来就糊涂,一直都糊涂!要不是你这糊涂鬼,狠心贼,会害得我成这样?我也不要见到你,你自己跑来干什么?你给我滚罢!就当今日谁也没见过,什么也没做过,我们还是两不相扰,你走,你走!”
  萧鹤由得她发作,只是紧紧抱住了不松手,待她这一阵激动过去,才伸手替她掠了掠头发,叹道:“阿琬,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我们什么事都不提了,你千万别再离开,好么?”竹琬哭着摇头,道:“不可能了!”
  萧鹤心中一沉,如坠深渊,缓缓放开了手,说道:“十九年前,你宁死也不再跟我;十九年后,你还是这样一句话?倘若你只是为说这一句话而来,你又何苦?”
  竹琬满脸都是泪痕,侧着头看他,良久才笑了一笑,道:“是啊,我又何苦?原是你逼得我非现身不可……可是我不来这里,谅你也寻不着我,我是存心要等你来,你也明白。”
  萧鹤默然,过了一会才道:“我明白。”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各自相看,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自己影子,也不知是桌上烛花闪动,还是眼底都蕴着泪水,只觉对方身影一时模糊一时清晰。萧鹤也涩涩笑了一声,道:“你是存心也好,到底还能让我见上你一面。你今日……今日那同党,是你天山派的同门么?”
  竹琬冷冷的道:“我要找本门的人对付你,十九年前便找了,何必等到今日?”
  萧鹤颤声道:“那么……难道是徐……徐……”竹琬冷笑道:“徐林轩么?他是你师弟,和我有什么干系?我不妨告诉你罢,是谁步我后尘跳下无声崖陪我,便是谁和我在一处!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依傍?你那位好师弟生也罢死也罢,我可没放在心上,你爱将他和我扯到一齐,那也由你,反正我这名声都担了十九年,也不在乎一直担到死了!”
  萧鹤心下轰然如震,用力拉住了她,失声道:“你说清楚!你跟我说,当年……”竹琬摔手道:“当年的事,到如今何必还要说清楚?你十九年都过来了,现下也用不着再问,不清楚反而更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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