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76页

“抬头!你眼睛看着我,不许再弄一句鬼,说!”
  徐林轩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眼睛却看着竹琬,只见他全身发颤,惨青的脸上却腾起了一层红潮,呼吸愈来愈是急促不稳,蓦地里长叹一声,说道:“师嫂,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也不必再瞒人了!”
  竹琬心中一凉,险些晕去,只道:“你……你……”这时终于隐隐觉得,自己是掉入了一个陷阱里,可是当此情势,却又如何挣扎,如何腾挪?一霎时间,心底几乎一片空白,耳中却听到徐林轩的话声清清楚楚的传入来,说着还禁不住颤抖,仿佛充满了惧怕之意,她却听得懂这声音中所含着的狠毒与得意:“师嫂,事到如今,我们反正也赖不掉了,何况……师弟起意勾引,固是罪大恶极,但师嫂你也是一样……这是两个人的事,罪过也不能教师弟一个人给担了……”
  竹琬突然扬掌,狠狠的给了他一记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满楼陡静。
  萧鹤怒喝:“贱人!到这当口,你……你还想抵赖,还要不认?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说到最后一句,愤怒之情大增,却也深彻伤通悔恨之意。
  竹琬喃喃的道:“我……”只说了一个“我”字,下面的话竟自难以为续,心里已是明白之极,当此情势,如何容她辩解,又有谁来信她辩解?自己平素确实与徐林轩亲密殊甚,虽然内心深处,只是在本派里与诸同门嬉闹惯了,这时不免拉上一个玩伴,并无分外之情,但一直不避嫌疑,已自惹人猜忌。昨夜又确实是瞒了丈夫出去,确实是同徐林轩在一起,他又一口承认,自己还有什么话说?纵要分辩,何从辩起?纵要申诉,何人可听?
  她抬起头来,遇上的尽是些鄙夷眼光,唾弃神色。萧母目光有其怒,钟素晴脸上显其惊,萧鹤的神情却是复杂已极,愤怒、恼恨、失望、痛楚,诸般激情在目中交迸,扭曲得一张面容都狰狞可怕。她缓缓又低下头去,看着徐林轩,两人目光一触之间,她蓦地读懂了对方眼底那一丝既残忍又痛苦,似得意而凄凉的神情,忽然间一颗心如坠冰窖:“我明白了!原来……原来我到底狠不过你!”
  她霍地踏上一步,一时间气息急促,几乎便要大叫大嚷起来,同时却又觉满心冰冷:“是啊,我明白是他陷害我又怎样?我便能指证了他又怎样?到如今我再说上一千一万句也是枉然,抵不上他生安白造的两句谎话!这里谁肯听我的,谁肯信我的?反正他们大家都认定了我就是个无耻贱人,认定了这样的事便是我该做的!”
  她从小娇养已惯,在家中人人对她千依百顺,纵使无理取闹也没人认真计较,一生中连半句逆耳之言也没听过,陡地里竟遇上这等事,身遭冤枉却又辩白不得,心下实是气苦到了极处,委屈到了极处。寻常女子当得此境,多半只能伤心落泪,万念俱灰,甚或不惜一死,辨明清白;竹琬却是天生的任性倔强,在家中骄纵蛮横,便连一句好话也不肯轻易受落,何况于这等泼天冤屈、盖世污名加上身来?心肠只是一横,激发了天性中的愤烈之气,便是天崩地裂也顾不得了,本来脸色惨白,一瞬间却又重新涌上血色来,冲口道:“不错!你瞎了眼睛,你本来就瞎了眼睛!谁教你也不认清我是什么人物,便死缠硬赖的逼我嫁给你?嫁给你你又不好好的待我,那也别怪我要给你没脸!你信不过我不是?那好!你说我怎么便是怎么,我承认,我不抵赖,我就乐意这样!你说我跟他……”她一手指着徐林轩,一口气噎在喉间,胸口窒闷无比,好半晌才接了下去:“我就是跟他!你够了吧,你们大家都够了吧?”
  这一串话犹似连珠炮般滚滚而出,又好似连放了七八枚爆竹,响彻满楼,听在耳中无一人不骇然失色,料不到她竟如此大胆,如此理直气壮的一口全招认出来,脸上殊无半点愧色。一时连徐林轩也怔在当场,萧鹤直咬得牙齿格格作响,指着她道:“你……你……”竟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竹琬大声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爱跟谁便跟谁,你管得着么?你整天看我象看贼一样,我就偏要做贼给你看,这须是你逼我的!这下子总算如你所愿了,很开心罢?既然你要闹,咱们大家索性闹个一拍两散便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还想怎样?反正我不乐意了,谁也休想勉强得我……”
  她叫嚷声中,萧鹤怒发如狂,再也不可抑制,纵身扑上,啪啪两声,便是左右开弓两记耳光,直打得竹琬跌在床上。
  这两掌打过,室中陡然一片死寂,连婴儿哭声也止住了。
  萧母喝道:“鹤儿,这等贱人,休了便是,犯不着自己污手!”她想竹琬终究是天山掌门之女,倘若杀她,只怕引起两派纠纷,永无宁日,倒不如休出门去,由天山派自己处置,最为妥当。
  萧氏一门与竹琬父母傅宁夫妻本是世交,但傅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师为妻,萧氏夫妇却均是恪守礼教之人,不免已有三分不然,虽然仍自来往,也曾在他夫妻危难之际出手援救,心中终存芥蒂。而傅宁夫妻本来均是自家的小辈,儿子竟执意要娶他们的女儿,自己平白将辈分降了一辈,更是不怿。单是这些也就罢了,偏生竹琬在家中父母娇养纵容,出嫁之后到婆家也毫无上下之分,跟婆母顶撞还嘴,习以为常,婆媳之间素来大有嫌隙。何况萧母向知女徒钟素晴倾心于儿子,钟素晴循规蹈矩,端庄守礼,本是她心目中择媳之准,心想儿子当初要是听从自己意愿,哪会似这样婚后时时吵闹,户无宁日?今日竟又犯出这等丑事,心下全是鄙夷,出话更不带一丝回护之意。
  但萧鹤此刻悲愤恨怒到了极处,哪里还听得见母亲言语?抓住竹琬身子提了起来,挥掌还欲再打,突然之间,看到她倔强的眼神。这两掌已打得她满脸是血,脸上血泪交杂,却紧紧咬着下唇,神色中满是刚傲惨厉之意。他手掌上的劲力忽然便消失了,霎时间百感齐至,万念俱灰,一松手,将她又重重摔回床上。
  竹琬被他两记耳光打得头脑眩晕良久,好半晌才撑起身子来,她自小到大都只是受人呵护怜惜,父母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何况于出手殴打?心想自己污名横加,不容辩白,也就罢了,如今又受此辱,那还用做什么人?愤激之下,眼前只是一黑,一口鲜血直撞胸臆,夺口便喷了出来。
  萧鹤失声唤了句:“阿琬!”不自禁上前一步,却立即又住了足。
  这“阿琬”两字,乃是竹琬在天山时只有父母兄姊才能称呼得的小名,嫁到天墉城之后,除了丈夫再无第二人以此相称。此刻这两字一入耳,心里腾地念起了平日柔情:“我何必非得这样闹?不过是场误会而已,难道非要闹得一拍两散不可?你要是还有一丝念着我……”但看见他只上前一步,立即住足,显然对自己已剩不下几分怜惜,于这两掌更全无愧疚之意,一刹时她心中的柔情蜜意尽皆化作飞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结成冰,冷冷的道:“你不用叫我!既要动手,索性杀了我便是,何苦这般折辱人家?反正我死都不会认错,更不会求你饶我!”
  刷的一声,萧鹤拔出剑来。
  萧母想要拦阻,看了儿子脸上那股近乎疯狂的怒气,只叫得一声“鹤儿”,便即住了口。蓦然间小楼上下又是一片死寂,看着剑尖那一丝银光闪动,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钟素晴自上得楼来,便没敢开言说得一句话;徐林轩跪伏于地,不作一声,人人几乎都已将他忘却。每人目光都聚在竹琬身上,只见她冷冷瞧着长剑,脸上竟毫无动容,反而显得最是倨傲高昂。
  萧鹤突然手腕一振,夺的一声,长剑插入梳妆台上,厉声道:“我不污剑!要死……你自己了断!”
  竹琬慢慢转头,向那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睡在里床的儿子。婴儿出世才一月有余,竟也似感到室内沉重的气氛,睁着一双骨碌碌的小眼,似是要哭又不敢哭出来。她看着这张和自己酷肖的小脸,忽然间心底一酸,却自淡淡笑了出来,道:“好笑,我又不该死,做什么由得你逼我?要是死了就可以不再看见你这可恶嘴脸,那还差不多。”想要抱起婴儿,但满心酸痛苦楚,只怕触到了儿子自己便要哭出声来,硬生生停住了手,抬头正对着丈夫愤怒的眼神,说道:“我有一句话,你听不听?”
  萧鹤喝道:“休想狡辩!你说,到底你还有什么话说?”
  竹琬霍然立起,伸手将面前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掠,冷笑道:“好,我还没说话,你就知道我是狡辩!我干嘛费劲狡辩给你听?我只告诉你,你这般待我,我要教你后悔一世!”气塞胸臆,全身冰冷,但觉再也不想看见萧鹤一眼,猛地反掌推出。她气急之下,这一掌力道着实不轻,萧鹤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得跄踉一步,只见她头也不回的直冲下楼去了。
  他只怔得一怔,脱口叫声:“站着!”追出两步。萧母喝道:“算了!这等贱人,追她作甚?”萧鹤急道:“她……”一跺脚,还是追了出去。
  但竹琬先起步片刻,天山派向来又以轻功驰名,她这一全力奔跑,萧鹤虽然武功高出她甚多,一时竟也追赶不上。眼见她笔直的往西南角上直奔过去,那是城中极荒僻的一角,天墉城四面环峰,只有这一角上缺了个口子,下俯绝谷,无路可通。谷底云雾弥漫,不知其深,以石投落,绝无声响,此悬崖便叫作无声崖。
  竹琬在天山多见崇山峻岭,险恶地势,入天墉城后寻幽探胜,无所不至。当新婚之际,夫妻二人也曾携手游此绝崖,俯视深谷,饶是身有武功,也不由骇然失色。记得那时萧鹤怕她失足滑跌,拉着她手退了一步,竹琬笑道:“你怕么?你要是哪一天待我不好了,我就自己从这崖上跳下去。”那是新婚之际的戏谑言语,一年之间,原来也不全是吵闹怄气,原来也有那般甜蜜融洽的时光,现下却怎么也追不回来。
  竹琬奔出之时并未辨明方向,心头羞愤恼恨交成了混乱一团,只想着远远逃开,至于是否就此永远逃离,一时却是未知。但听萧鹤在身后追来,心内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要看到他,死都不要看到他!”
  她急冲之下,眼前斗然开阔,一团团白雾夹在风中迎面吹来,去路已绝,原来竟已到了无声崖畔。她一惊住足,突然之间,脑中闪电般的掠过了当日携手同游的光景,掠过了自己那一句说话:“你要是哪一天待我不好了,我就自己从这崖上跳下去。”
  只听萧鹤的脚步声已到背后,一时也不知气急之下,更不思量;还是伤心失望,万念俱灰,一咬牙,涌身便往崖下跳落。
  萧鹤追到绝路,也不免放慢了脚步,猛可里见她跳崖,这一着却是万万料想不到,大惊之下,合身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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