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烟杂录(三生石前传)  第29页

申辩道:“阿琬可没有……”凌若花冷然一笑,道:“有也罢,没有也罢,总归一死,也不须说了!”她不待竹瑶分辨,又接着道:“傅宁出生后不久,他生母便因奸情败露,羞愧自裁。傅氏全族亦是深以此事为耻,但其时业已江湖风传,倘若一发下手除了傅宁,更显着迹,只得勉强留下了他的性命。傅宁生来命硬,竟自一直活了下来。待他长到十几岁上,傅家子弟都已习武,也准许他到了这练武场上,却并非要授他武艺,而是要他做练功的活靶,挨揍的沙袋!”竹瑶心头一凛,不禁机伶伶打个冷战,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残忍?”
  凌若花一阵默然,隔了良久,忽道:“傅宁为什么爱竹君到那等地步,心里只有她一个,顾不得师徒名分,顾不得天下耻笑,也定要娶她为妻,我三十年来都想不通,今日总算明白了。”竹瑶应道:“是么?”心道:“爹本来就爱极了妈妈的啊,这却与你方才所说的有什么干系?”
  凌若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嘿的一笑,道:“我告诉你罢!我初识你爹爹之时,看见他挨那般痛打,虽觉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心里还觉得有些好玩。可是竹君头一回见到他,也在他重伤垂死之际,傅宁爬到她脚下求救,竹君只淡淡说了一句:‘世上怎有这般残忍之事!’今日你脱口而出竟也是这样一句话,我……三十年来我这才明白,我就是输在这一句话上了。”
  竹瑶也不知是骄傲还是悲哀,转头瞧向她,只见凌若花脸颊在残月映照下分外苍白,面貌虽仍姣好,额前眼角毕竟也已有了细细的皱纹。他心中忽地涌上了一阵说不出的怜悯之意,叹道:“前辈……凌姑姑,各人有各人的因缘,强求不来,我爹妈倾心相爱,生死相许,那也是他们的缘法,你……你却又何苦?”
  凌若花怔了一怔,道:“你叫我姑姑?”竹瑶有些惶恐,垂头道:“晚辈不敢。一时冒昧,前辈恕罪。”凌若花道:“嘿嘿,倒是我不敢当了,我怎能有你这一个好侄儿?倘若三十年前有人这般劝我,我或许也不必到今日地步,可毕竟已经过了三十年,你教我还待怎地,还能怎地?唉,好孩子,你便是早生得三十年,对我说了这番话,我那时年少气盛,却也未必听罢。”
  她忽然叫出这一声“好孩子”,竹瑶不由心头一热,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过了一阵才道:“那……那傅家的人呢?这里为何如此败落?”凌若花道:“你不知道么?傅宁自然不会跟你说的。这‘长安傅氏’,早于三十年前,就已被人杀了满门。祖孙三辈共三十七个成年男丁,一夕之间尽皆死于一柄长剑之下。”竹瑶惊问:“这是谁干的,下手如此狠辣?”凌若花缓缓的道:“你要问是谁么?便是你的父亲!”
  竹瑶心底一股寒意直透上来,忍不住大声道:“不会的,我不信!”凌若花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他便是在这练武场上动的手,至今场中只怕还留着他剑下的血腥!”竹瑶惊愕莫名,颤声道:“我还是不信,他……他为什么要这般狠?就算以前对他不好,教训他们一顿也够了,为什么定要杀人?”
  凌若花微微一笑,笑容中颇有凄凉之意,道:“傅宁居然会生出你这种儿子,倒也是件奇事!”她顿了一顿,说道:“傅家与他无亲有怨,却是我嫡亲的母舅,因此我是注定要同他结仇的。确实我也整整追杀了他十余年,有一回甚至险些要了他全家的性命,便是你们兄妹出生的那一日。自那一日后,我也就罢手了。”竹瑶道:“那……那前辈你是原谅他了么?”凌若花叹道:“我岂能原谅他?但他武功原本远胜于我,那一回却因不愿与我动手,再加上你们两个小鬼出世,心神混乱,竟自折在与我同去寻仇的一批江湖人物手上。我一刹时觉得,就算当真杀死了他,我……我心里也不见得痛快。但那日若非昆仑派的萧掌门夫妇出手,我也是救他不得。”竹瑶嗯了一声,心道:“原来我家受姓萧的恩情,却是如此。”这时他全心都在凌若花所说往事之上,虽听得萧鹤竟是昆仑派掌门之子,却也不如何吃惊。
  凌若花道:“那日你爹爹对我言道:‘我一时愤激,杀了傅氏满门,如今也颇觉悔恨,其实便是杀上千人万人,也已洗不脱我姓氏中的这个傅字!’他自己也明白得很,便是他接任天山掌门之后,武林中也要称他一声‘傅掌门’,这个姓氏,一定要跟他终身了!”竹瑶无话可对。凌若花叹道:“我虽恨他杀了我舅家满门,但细想也不能全怪得他。其实本是我那些舅舅表兄们先起了杀心,见他在江湖上日渐成名,生怕日后于本家不利,于是诱他回来要斩草除根。他的身世之秘,也是直到那一日才揭开的。”
  竹瑶也不知说什么的好,凌若花道:“他本不姓傅,这个傅姓却要跟他一世;他也不愿意姓温,因为若非他生父凉薄无行,他原也不到那般地步,可却又偏生是他的本姓。我当日一听你是随竹君的姓,便知道他对你必定是钟爱之极了。”竹瑶心内一酸,低声道:“我知道爹最爱我们。”
  凌若花道:“傅宁的为人我是深知的,他平生便是最意气风发之时,也忘不了少年时困苦耻辱的往事,心里总想着要偕爱侣归隐,了此一生。如今他业已隐居多年,竟自要出山做天山掌门,而这个掌门又实是他百般谋夺而得,内中也不知费了他多少心血。我原是大惑不解,但自那日见到你之后,却明白过来了。你父亲这个掌门其实就是为你们而做,他是盼望你们再无他身世上的半点污点,盼望你们永远不知受人凌辱耻笑的滋味,他用心良苦,你能懂得么?”竹瑶泪水盈眶,颤声道:“我懂得的,可惜……可惜阿琬……”
  凌若花冷冷的道:“小子,我说了这半日的话,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竹瑶悚然一惊,道:“请前辈指教。”凌若花冷笑道:“你还要我指教,还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就走罢,还是投你的河去罢!”
  竹瑶全身出了一阵冷汗,拜倒在地,谢道:“多谢前辈苦心,晚辈……”凌若花道:“你还想寻死么?”竹瑶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死了!我一定好好的活下去,哪怕……哪怕活着心里很苦,我也要活着,为我的爹妈……为爹妈也要活着。”
  凌若花微微一笑,哼的一声,转身便走。竹瑶急跃起身,叫道:“前辈留步!”凌若花道:“你既已想通,我还须再费口舌作甚?”竹瑶道:“我谢谢前辈……”凌若花道:“不必谢我,我解了你的心结,你也解了我的心结,彼此两不相欠罢。”竹瑶道:“前辈……前辈去哪儿?”
  凌若花本已走到墙边,却又回头,道:“我要回去将你那句缘法的话说给琼芳听听,别让她做了三十年前的我,便已够了。”竹瑶道:“田姑娘……没有随前辈来么?”凌若花道:“没有。你是盼她来,还是盼她念着你?”竹瑶道:“不……不是,她越早忘记我越好,请前辈对她说,什么事情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请她别记怀了罢。”凌若花淡淡一笑,道:“她纵使有意,也是自己心痴,你有什么对她不住?”竹瑶叹道:“总而言之,我也有些不好之处,盼她释怀罢了。”
  凌若花站在墙角之内,侧目看了他半晌,微笑道:“你却比你父亲多情重义得紧,我三十年前怎么没遇上你?”竹瑶脸上一红,她已纵声大笑,提气飞跃出墙。但听笑声渐远渐轻,人已远去了。
  竹瑶回过头来,望着空场之上一片荒芜,凌若花所说父亲的往事,在心头一一流过。不知道是怜悯还是伤感,是酸楚还是哀痛,呆立当地,不自禁怔怔的流下泪来。
  正自出神,忽听墙外有一个少女的口音叫道:“竹公子,竹公子!”竹瑶一怔,不由自主应了一声,奇道:“是珠钿姑娘么?你怎么来了?”跃上墙头看时,果见墙下一个小鬟向自己挥手呼唤,正是钟素晴的丫鬟珠钿。
  她看见竹瑶,禁不住欢容满面,叫道:“竹公子,你果真在里面,真是好极了!请你帮我一下,我跳不上来。”竹瑶更是诧异,说道:“你要进来作甚?里面怪吓人的,没什么好看,我也要走了。”轻轻一跃,落在她身边。
  珠钿转头看他,似想说话,一时却又说不出口来。竹瑶先问道:“你来作甚?是你家主人叫你找我的么?”珠钿道:“不是,少爷和小姐压根儿不知道你……你在这里。是我自己……我一路跟你来的……”竹瑶诧道:“怎么是你一路跟我来?”珠钿低下头去,半晌道:“我……我在河边看到你,又看见你被那个灰衣人拉走了。我听你们说什么故居,也不知道在哪儿。你们……你们走得好快,我跟不上,好容易寻了一匹马,一直追到长安来,我……我在大街小巷找了半夜,才见着那人从墙里跳出来,知道你……你还在这里,谢天谢地。”
  竹瑶听她话声越来越低,但言语之中对自己的关怀之意亦甚显然,不由一怔,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找我?”珠钿低声道:“我……我怕……”竹瑶淡淡一笑,道:“你们怕我寻死,是不是?放心罢,我已经想开了,不寻死了。”珠钿喜道:“那好极啦!竹公子,你当真想开了?”
  竹瑶微微苦笑,心道:“我不想开又怎样?阿琬已死,我若再自寻短见,爹妈一生之中便再无欢喜之日。为着他们我也得活下去!”珠钿见他神情萧索,脸上泪痕兀自未干,不由得颊畔笑靥渐渐消失,垂下了头,幽幽的道:“竹公子,你……你心里不好受。”
  竹瑶凄然一笑,道:“我岂能好受?怕是今生也永无好受之日了!”珠钿流下泪来,颤声道:“你……你……”竹瑶道:“我虽然不要再死了,可我如今也只能算是一半活着,阿琬……阿琬其实是我的另一半性命,你们是不会懂得的。”
  珠钿哽咽道:“竹公子,我知道是我……”竹瑶不理会她说话,仍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一日以来,我就是在想十六年里的事儿,我跟阿琬,从落地到长大,尽管也有时分开一会儿,但是不管多久,哪怕成月没见面,我心里时时刻刻都是装着她的,她也是时时刻刻想着我的。我们俩一般的容貌,一般的心思,她欢喜时我也欢喜,我伤心时她也伤心……天底下再也不会有人如我们这般相象,也不会如我们这般亲密。她……她如今去了,将我一半的心,一半的命,也带了去了。”他这几句话已不是对珠钿而说,全然只是自言自语,说到哀戚之处,心头不胜其悲,又流下泪来。
  珠钿哭道:“竹公子……”竹瑶道:“我最对不住她的地方,就是不该……不该逼她离开那姓萧的。虽然我并没有说一个不许的字样,可是她知道我的心思,我也知道她的心思。阿琬……在这世上,别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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