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烟杂录(三生石前传)  第31页

相隔远了,未必还有见面的日子……我如今心情不好,说话也不大好,你……你多半觉得我没有诚心诚意罢。”
  珠钿哽咽道:“竹公子,我信你是诚心的,我……我也愿意……可是我……少爷小姐那边……”竹瑶道:“他们那边,我自会去说,不信他们便会不允。现下只要问你的意思,究竟是怎样?”珠钿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怎么会……可我是个笨丫头,连你的伤口也裹不好的……”竹瑶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啊?你是笨丫头,我也不过是个傻小子,倒也配的。”
  珠钿满眼泪水浮动,怔怔凝望着他,这时残月将沉,繁星渐隐,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她于森森树影之间只依稀看见竹瑶清亮如水的目光,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酸楚,是感激还是爱恋,过了半晌,慢慢低头,小声道:“你……你不反悔么?”
  竹瑶道:“一言既出,永无反悔!你答应了罢?”珠钿极缓极轻的点头,却说不出这“答应”二字来。竹瑶不再说话,只是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之中。
  但听四下里晨风拂林,鸟鸣啾啾,景物自朦胧渐至清晰,珠钿看见竹瑶脸上若有所思,禁不住轻声道:“竹公子……”竹瑶道:“不要再叫我什么公子了,叫我阿瑶罢。我记得一起初我就要你这般叫的,你偏偏不肯。”珠钿听他提及初相遇之时的情形,心头不由一片温馨,隔了一阵才轻轻问道:“你……你在想什么?”竹瑶叹道:“我是在想,倘若能看见阿琬和你家少爷也有这般的一日,该有多好?可惜……可惜再不能见了。”
  珠钿心中微微一沉,想道:“原来你究竟是更爱你的妹子,在此刻也念念不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竹瑶叹息道:“这一夜间我仿佛长大了好多,有很多从来不懂得的事,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一刹时都在我眼前了。我……我是再没有小时候安逸无忧的时光了。”
  他微微侧头,看着身周绿树清涧,说道:“夜间一位前辈跟我讲了爹少年时的往事,教导我无论如何,也要念着父母对我的深情厚爱,万万不可自暴自弃。但我更想到另一件事,爹爹是极爱我们的,不愿意让我们尝到半点艰辛苦难,可是这回我们私自溜出门来,他并没有出门抓我们回去,却是为甚?他……他决计不会只为了这个天山掌门,为了赶着去天山接任才置我们于不顾,其实他是知道的,他再爱护,再牵肠挂肚,我们也总有一日是要长大的,不可能永远在他的羽翼之下,所以他宁可让我们在外面闯荡,让我们受一点儿磨练……唉,父母的心,也只能待我自己为人父母之后才会懂得罢。”
  珠钿自幼卖在萧家为奴,压根儿记不得自己父母是何等样人,听了他这番话也自感触不深,但她方才并未多想竹瑶的家世,此刻忽听他提及父亲,念及他不出数月便将是天山掌门之子,心头愈加一沉,垂头不语。
  竹瑶并未留意她的神情,默然半晌,又道:“我适才说到阿琬,我总怕有人抢了她去,总觉得什么人都不配她,何尝也不是这‘不放心’三字?其实我应该早就如我父母一般想上一想,我们终究要长大,她也终究是要嫁人的呀。哪怕我千不情愿,万不放心,日后也不得不将她交给某个人去,那为什么便不能交给你家少爷呢?他对阿琬的心意也是极深极真的,又能保护得她一生平安周全,何况阿琬对他也不是没有半点意思,我实在不该拦阻的,我太痴了。可惜……可惜现下后悔也迟了。”
  珠钿低声道:“竹公子,我……我想问你……”竹瑶道:“不是才说不许叫我公子的么?你好没记性。有什么话问我么?”珠钿道:“我还是觉得你和我好生不配,你其实更爱……”竹瑶道:“别再说什么配不配的话,只要我们都觉得好便是。你说我其实更爱你家小姐……钟姑娘么?唉,那是小孩子的时候心血来潮,我早已明白过来了。你放心,她以后一定是要嫁给姓萧的,我一辈子也未必再见得着他们了。”珠钿道:“可是……”竹瑶微笑道:“你不要老口口声声‘可是’不‘可是’的,你是不是信我不过?”珠钿轻声道:“我……我不会信不过你的。”
  竹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消再说了。”转过头去,只见东边山谷之中已透出万丈霞光来,说道:“天亮啦!这一夜好长,你快回去罢,只怕你家主人要找你了。”珠钿道:“你……你不同我……”竹瑶叹了口气,道:“我还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想一会儿心事。你放心,我就回去的,一回去就将这件事同你家少爷小姐商量,要他们同意。你骑马走罢,一个人回去怕不怕?”珠钿摇了摇头,心里很想陪他在这里,却说不出口来,只得低声道:“那我……我先走了,你……”竹瑶道:“我一定早点回去,别担心。”珠钿向他凝视半晌,欲语又止,转头奔下山去。
  竹瑶看着她身影消失在树丛山石之后,这才回头,走到山涧上抱膝坐下,耳听山下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他对着峭壁痴痴出神,这一夜间的事,在心头一一涌现,不自禁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东边天空愈来愈亮,霞光将他整个身子都裹在一团红影里,树头群鸟啾鸣更稠。竹瑶忽听得一个少女细碎的脚步之声,轻轻的走到身后。他只道是珠钿去而复返,也不在意,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人在他背后立了半晌,俯下身来,在他颈中轻轻呵了一口暖气。
  竹瑶叹道:“你知道我心里烦的,别闹啦。”那人笑道:“烦什么啊?”
  他全身如中雷轰电掣,急跃回头,满天朝霞之下,只看见一个薄罗衫子的少女笑盈盈的站在当地。这一番情景他已是不复梦想,此刻斗见,霎时间一颗心内酸甜苦辣,百味齐至,哪里吐得出半个字来?那少女眨了眨眼,笑道:“怎么,几天不见,就叫不出一声儿来啦?”虽是含笑,眼角却亦挂着一粒泪珠。
  竹瑶突然大叫一声:“阿琬!”冲上去一把便紧紧抱住了她。竹琬倒被他吓了一大跳,“啊哟”一声,随即笑道:“你……你要勒死我呀?放手啦,当心我是鬼呢!”竹瑶笑道:“就是鬼也好,我一样是鬼也好,见到你最好,我……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好!”抱着她又笑又跳,禁不住喜极而泣。
  竹琬见他欣喜若狂,自己也不由眼眶湿润,故意嗔道:“你真信我是鬼呢!好没良心的,你心里一定盼我早死早好,所以才那么快就认定我死了啦!死不见尸就想给我烧纸送终,也没你这般狠心的罢?”竹瑶笑道:“是是是,对对对,我是狠心,我是糊涂,不过当真料不到你还会回来,那日……那日你走时向我看一眼时的神情,明明是一去不复返的意思,你……你怎么能够逃生的?”竹琬道:“哼,我是谁啊?只有你没用的才问这话呢。告诉你罢,我看见那家伙坐船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水,我的水性可是向来不赖的。”竹瑶笑道:“对,你的水性要数第一流,我怎么就料不到呢?我笨得紧罢?”
  竹琬听他一赞,倒不禁脸上一红,笑道:“多谢夸奖了,我那时也是没法子,也想不到渭河的水势那般厉害,竟把我一直冲下三四十里,卷到黄河之中,险些当真做了鬼。不过做了水鬼也罢,总好过现下教你勒死。”竹瑶也不由脸红,放开了手,笑道:“我欢喜得忘记啦。”
  其时朝日已升上山谷,四周红霞蔼蔼,薄雾袅袅,竹瑶听得树梢鸟声愈加嘹亮,有如欢歌一般,他心头也是欢欣不胜,拉着竹琬道:“走罢!咱们回去,教大姐二哥他们也欢喜欢喜。”竹琬笑道:“还用去啊?我早就见过他们了,他们都吓得要死,全当我是鬼来着,可及不上你看见我的高兴。”竹瑶一怔,道:“原来你先见过他们了。”
  竹琬笑道:“阿瑶,别生气嘛,我确实头一个就想见你的。哪知道半夜跑到临潼城,你们住的客栈里鬼影子都没有了。好不容易看见姐夫,他正满头大汗的找你,说道大姐二哥都忙着杀人放火,将你给弄丢了。我一听气坏了,跑过去就大骂了他们一顿。他们看见我吓得半死,又被我骂得臭死,哼,你没见到他们的死像呢。”竹瑶摇头道:“你怎么还这般不讲理啊?要知道这一日里大家可找得你苦。”竹琬道:“他们活该,谁教他们把你弄丢了的?唉,我一不在他们就欺负你,我要是当真不在了,你可怎么好呢?”
  竹瑶掩住她口,说道:“阿琬,不许再说‘不在’这两个字了!”竹琬笑道:“你怕听啊?我下次就偏‘不在’给你瞧瞧。”竹瑶笑道:“可别再试了罢,我吓不起。我跟你说,除非你日后嫁出门去,不然的话,咱们再不要分开了。”竹琬道:“呸,我可不要嫁人。咱们当然不分开的,看不见你,我真难受得紧呢。”
  竹瑶不自禁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是迟早的事。咱们一天天长大,快乐的日子,也就一天少似一天了。”他这句话语声甚低,竹琬不曾听清,奇道:“阿瑶,你说什么?念念有词的。”竹瑶道:“没什么。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心道:“珠钿此刻多半还在半路上,不至于已到临潼城了罢。”
  竹琬道:“哼,我不知道你,世上还有谁知道你啊?我一见你在桌上用剑划了那个‘我’字,就说:‘不好,阿瑶一定当我还在河里,要去跳河陪我了,他真是个大笨蛋!’大姐二哥还不肯信呢。我急得不得了,幸好到河边一问,有人说看见如此这般的一个少年,黄昏时在河边发呆来着,不过没跳河,被什么人拉走去看什么‘故居’了。我们一道赶到长安城去,天已经要亮了,大伙儿砸开城门,冲进城去,可也到处找你不着。我忽然想到你肯定来了终南山,连跟他们说话都来不及,抢了一匹马便急赶过来,我猜对了罢?”竹瑶道:“世上也真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心思了。”情不自禁伸手替她掠了掠头发,说道:“你半夜之间连赶百十里路,不累么?”
  竹琬叹道:“累也没法子啊,谁教你长了脚会到处瞎跑。人家衣衫都没来得及换呢,现下一定难看得要命罢?”竹瑶才见她兀自穿着那日的嫩黄衫子,笑道:“难看什么?天底下再没有你这般好看的了。”竹琬道:“啊哟,好会拍马屁呀,鬼才信你呢。”竹瑶笑道:“不信拉倒,我高兴才夸你呢,下次你想听也未必有了罢。不过日后自有别人来夸,用不着我。”竹琬脸上红了一红,呸了一声。
  竹瑶拉着她在山石上坐下,道:“累得很,歇一歇罢。不过不要呆太久,还得赶快回去,别让大家找得辛苦。担心的滋味可不好受。”竹琬道:“让他们找去!连你都看不住,要是你当真傻得去跳河了,看他们有脸见我!”竹瑶道:“我自己犯傻,关大家什么事?再说我也没有跳河啊。”竹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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