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烟杂录(三生石前传)  第25页

候都替人家想,就是不为自己想一想!不过反正他打的是我,没有打你,不说就不说了。最多我自己想法子去报仇,不跟大家提也罢。”竹瑶笑道:“一辈子不再见他,我看就已经是报仇了!好罢,说定了,我就同你上路,可你路上还得听我的话才是。”
  商议既定,当即出门,在客栈中养了十余日的伤,这时已当七月初旬,正是一年最热的时节,道路之上黄尘扑面,热浪熏人。依竹琬的性子,本要骑马,竹瑶却怕她伤后体弱,提议道:“自鄂城出去便是长江,正好坐船,沿江而上,入汉水可以直抵陕西,何必定要骑马?再说你那白马原是夺来的,不骑也罢。”竹琬道:“坐船气闷得紧,我不爱坐船!”但竹瑶一意坚持,竹琬虽好发小性儿,真当他固执之时却也违他不得,只得由着他弃马登舟,溯江西上。
  不数日舟至武昌,竹琬便道:“到了武昌,不去登黄鹤楼也是枉了。”竹瑶也觉舟中长日无聊,于此也不反对,只道:“白天太热,要登楼傍晚去罢。”于是吩咐船家将船停在黄鹄矶下,待到天色向晚,兄妹两人携手上岸。
  这时红日西下,江畔晚风拂面,一扫日间热意,竹琬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好凉快!”回头只见天边隐现月痕,问道:“阿瑶,你可知道今儿是初几?”竹瑶道:“好象是初七罢?”竹琬笑道:“是啦,今儿七月初七,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竹瑶笑道:“你的牛郎不知在哪儿呢?”竹琬呸了一声,骂道:“胡说八道!”
  竹瑶见她秀眉微蹙,问道:“你的伤该好了罢?胸口还痛么?”竹琬道:“伤早就好啦,不过胸口真有些痛,那家伙好重的手。”竹瑶道:“他下手还不算重的很,要真是重手,你早不在了。再说,也得怪你先打的他,谁教你去老虎头上拍苍蝇的?”竹琬嗔道:“你又为他说话!他算老虎么?再说就算是我先打他又怎样?我又没打得他吐血!”竹瑶笑道:“那可不是你心善,只不过是你没那力道罢了。”
  竹琬无话可驳,只道:“你明知道我跟你生不来气的,故意惹我,我才不上你当!”这时离黄鹤楼已不过数十步,耳中只听见歌管丝弦之声自楼上直传下来。竹琬道:“有人请客么?这可妙极了。”
  但见楼前十数名锦衣豪奴挎刀侍立,神色恭谨之极,两人谈笑着走到楼前,方欲进楼,便听一声大喝:“站住!”竹氏兄妹一齐停步,只见一名豪奴左手戟指,冷冷的道:“这楼上我家少爷今晚包下了,两个小娃儿上别处去罢!”
  竹琬天生是好事的性情,平素没事尚且要惹出事来,这时一个奴仆居然敢来向自己二人指手画脚、大呼小喝,那里还有忍耐之理?一时却不发作,笑道:“这位奴才大爷好凶啊,请问你家少爷是什么人物,连大名鼎鼎的黄鹤楼都包得起?”那人听她直斥自己为“奴才”,禁不住脸现怒容,叱道:“我家少爷的名字,说出来只怕你两个小娃儿要吓坏,罗嗦什么,还不快滚?”竹琬笑道:“阿瑶,天底下说出来能教咱们吓坏的名字,倒是不多,若不去见上一见这等豪奢人物,岂不可惜?”竹瑶也看不惯那豪奴的气势,道:“对啊,这般眼界不可不开,去瞧一瞧罢!”两人双手相挽,对众豪奴正眼也不看上一眼,昂然直走过去。
  刷的一声,两名豪奴佩刀出鞘,齐声喝道:“小娃儿,站住了!”喝声未绝,便听见啊啊两声,呛啷一响,两人手腕同时中剑,两柄佩刀同时坠地,向后跃开,这才见到竹氏兄妹各持长剑,冷笑而立。
  这一动上手,楼前登时大乱,众豪奴纷纷呼喝:“反了,反了,拿下这两个娃儿来!”拔刀直冲上来。竹琬笑道:“阿瑶,又打架啦,打他个痛快!”竹瑶道:“打当然要打痛快,不过……你自己千万小心些为是。”两人口中说着话,手上长剑自也不闲着,各自舞成一团青光,指东打西,挥洒自如。这群豪奴气焰虽是嚣张,却无甚好手,不一会便已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都叫:“少爷,少爷!”
  正自打得痛快淋漓,陡然听得一声低叱:“住手!”竹氏兄妹眼前忽然一花,面前已然多了一人,两人不禁一惊,齐向后退一步。那人已抱拳道:“在下的家奴不知何以得罪二位?倒要请教。”
  但见来者却是个锦袍男子,约莫三十余岁年纪,面目俊雅,装束潇洒,颇是不俗。竹瑶见了他这等飞身而下的身法,已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二人之上,不由暗惊,还未说话,竹琬已抢着道:“你便是这帮奴才的主人么?好得很,我们正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物,你自己倒出来了,省得我们上去找你,算你识相!”
  那人斜目相睨,只见说话的少女一身淡紫罗衫,剑如秋水,靥若春花,虽算不得倾国倾城的绝色,但眉梢眼角神采流转,风致嫣然,却是教人一见心怜。竹琬伤势初愈,脸色本自苍白,其时夕阳半落,满天红霞映上她面颊,抹上一层淡淡红晕,更显得弱态生娇。那人不料在楼下打架的竟会是这般一个美貌少女,倒不禁呆了一呆,笑道:“好说,好说,不知姑娘要见在下作甚?”
  竹琬撇了撇嘴,道:“也不是想见你,只是见你家的奴才好大的架子,所以很想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豪奢主人啊。如今见到了,原来也不过如此,好象也没将咱们怎么吓坏罢?”她最后一句话是向竹瑶说的,竹瑶微微一笑,道:“得罪了阁下的家奴,在此谢过,我二人可要告辞了。”伸手拉住竹琬,便欲转身离去。
  那人呼道:“二位且慢!”竹琬回头道:“怎么,你不服气,还想为你家的奴才找回场子啊?”那人抱拳又是一揖,道:“岂敢?在下钤束不严,放纵家奴得罪了二位,惭愧尚且不及,哪里还敢有留难二位之心?只是想二位既然来此,自必是要游览这黄鹤楼风光了,如今却为这一帮奴才的缘故,竟自过其门而不入,岂非也是在下的罪过?”
  竹氏兄妹倒不料此人说话这般谦和有礼,心中的气忿不由消了一半,竹琬道:“这黄鹤楼不是你包下了么?我们还玩什么?”那人微笑道:“在下何人,敢言这个‘包’字,唐突名楼?之所以命家奴守卫,只因素性好静,怕被俗客罗嗦,辜负了这七夕良辰而已,倘若早知是二位这般的人品,自当倒履相迎。二位如若不弃,便请上楼一叙,把酒清谈如何?”竹瑶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兄台?”那人道:“落魄江湖载酒行,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邂逅,本是有缘,二位若说得此话,倒是见外了。”竹氏兄妹听他谈吐风雅,都觉喜欢,也不再推辞,竹琬笑道:“那就打扰啦。”各自还剑入鞘,随他上楼。
  拾级而上,进得楼来,迎面一个阁子之中,琼筵铺锦,华烛生辉,靠墙坐着一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手中都拿着乐器,一见那人同了竹氏兄妹上来,齐起身道:“大少爷来啦。”那人摆了摆手,肃客入座。竹琬见偌大一桌宴席竟自空无一人,奇道:“喂,你不是请客呀?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那人笑道:“既有二位这般佳客,还须俗客作甚?”竹琬道:“我可不信你早猜到我们会来。”
  竹瑶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那人道:“草姓齐,贱名元济。”竹琬道:“我倒没听说过‘齐元济’这三个字,你很有名么?怎么你家奴才那般说话。”齐元济微微一笑,道:“不敢,薄有微名而已。奴才信口胡言,姑娘万勿挂怀。”跟着问道:“不敢请教二位雅传台甫?”
  竹瑶心道:“别跟他说真姓实名的为是。”正自想着怎样捏造个假名,竹琬已说道:“我们姓王,我叫王宛儿,这是我哥哥王遥。”却是将瑶琬二字分别拆开而成。齐元济道:“嗯,久仰,久仰。”竹瑶笑道:“我二人在江湖上可没什么名声,只怕齐兄不曾听过,这‘久仰’二字,倒可以免了。”
  齐元济微觉尴尬,但他原也并不在意眼前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只是说道:“今日相识二位,也是齐某有缘,王兄王姑娘务必多饮几杯,莫负良辰美景。”竹瑶道:“我们两个人都是伤势才好,这酒倒罢了,齐兄恕罪。”齐元济干笑一声,道:“王兄既如此说,齐某岂敢勉强?只是无物佐谈……”竹琬道:“适才我们在下面听到你这里好乐器啊,这当儿怎么不奏了?不会是因为我们上来,舍不得给我们听罢?你好小气!”齐元济道:“齐某怎敢?家伎俗奏,实是不敢有污二位清听。姑娘若愿品鉴,那么齐某不嫌冒昧,丝桐一曲,聊当献丑,二位觉得可好?”竹琬喜道:“你会弹琴啊?那好得很,用不着谦虚,弹一曲给我们听听罢。”
  齐元济一拍手,一名家伎捧上琴来,他接了放在桌前。竹琬幼秉母教,于丹青音律都略通一二,眼见琴身木质斑斓,漆纹古旧,忍不住伸指在弦上一拨,铮的一声清响,赞道:“好琴!”齐元济微笑道:“姑娘要听什么曲子?”竹琬道:“你会什么就弹好了,我听一听。”
  齐元济微一沉吟,道:“今日七夕,便弹秦学士的名作罢!”调柱拨弦,铮然流响,果然是秦观的那曲《鹊桥仙》。
  竹氏兄妹听他弦间乐音铮铮琮琮,宛如珠玉跳跃,动听之极。竹琬低声向竹瑶道:“他指法还不如妈,不过也算挺纯熟的了。”竹瑶道:“你想妈妈了?”竹琬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你不想?”
  只听齐元济曼声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竹琬低声念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情思惘惘,不觉又叹了口气。
  竹瑶明知她的心思,正欲开言慰解,齐元济已推琴而起,笑道:“献丑了。”竹瑶道:“齐兄如此雅奏,却还言‘献丑’二字,教我二人何以克当?”齐元济道:“王兄谬赞了。但想二位定也是妙解音律,在下更欲冒昧,想请姑娘一展身手,不知可见弃否?”竹琬道:“好罢,听了你的琴,不还席也说不过去。不过我弹琴可不大在行,就唱支曲儿罢!”
  竹瑶皱眉道:“阿琬,你的内伤才好,唱什么曲儿?很耗气的。”竹琬笑道:“我唱支短的就是了,不要老管我嘛。你给我奏曲罢,《生查子》!”到墙边齐元济的家伎手中随手取了一管笛子,掷向他手。竹瑶只得接了,见这一管笛竟是玉制,笑道:“这倒应了那句旧诗:‘黄鹤楼中吹玉笛’了。”听她说了调名,便即凑到唇旁,调宫引商,悠悠吹奏起来。竹琬数着笛声节拍,顿开清喉,唱道: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栾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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