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30页


  
  当时顾泾凡的愤怒是那么尖锐,此刻丽天的愤懑却是如此压抑:“过分?仲纯,天下杀人不见血的就是言论,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了。”
  
  “我不曾舞弊,他们诬蔑加以不白之罪,强迫我覆试,覆试得过,妄言者难道不该坐罪?可是因为我而坐罪了言官,天下人就都要怪我,因为他们是言论。”
  
  “我洗不脱悠悠之口,也就罢了。科场案毕竟是官方定论了的案子,事隔三年,无端再拿出来说话,扰乱言论,激怒朝廷,难道还指望获得嘉奖?汤临川一代名士,敢说就要敢当,既然越份上书,就要承担不测之祸。这事本来也并不是我父子以直报怨――他被贬谪的当口难道不是家父也告病离朝之际?然而还是要怪我们,因为他们持有公论。”
  
  “立储之事,家父纵然一时软弱,毕竟也一直在努力周旋,挽回天意。如今也就内阁能向宫中说几句劝谏的话,百官只会气势汹汹上弹章,到底也是石沉大海。这时候不想着齐心协力匡扶朝政,却只是无休无止攻讦不已,击溃了能宛转进言的内阁辅臣,他们又到底能做什么!实事要别人来做,是非却由得他们评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们只需议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喉间噎住,只是立在室内凝望征士。征士和他对视,好半晌过去抱住了他,低声道:“丽天,这些都无谓,迟迟早早,有山中梅花待你归去。”
  
  熟悉的亲昵感觉一丝丝回来,温存的抚慰一寸寸点燃久违的欢悦。丽天在他柔情面前是歉然的:“京中的王丽天,要教仲纯失望了。”征士道:“并不曾。只是想起两句旧诗。”丽天性急,枕上追问,征士只是笑而不语,抚慰道:“你劳累一天,早些安睡。否则又要阁老夫人担忧。”
  
  他不想说出那两句诗,是因为诗句里其实带有太多的惋惜与哀怜。而以怜惜这种情意,施加于如此骄傲的丽天,岂能忍心?哪怕他遭遇挫折,愤懑满怀,压抑万端;哪怕他皎然如光风霁月的品性,在这京城泥足深陷,壮怀不再,毕竟也是不忍垂怜他的。
  
  “相逢京洛浑依旧,惟恨缁尘染素衣。”
  

37、未开花之七 ...


  复杂凶险的局势漩涡,从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团水纹,度日如年的政坛困顿,从一生看来也不过是生命中短短数年。王阁老父子挣扎在言论的刀矢丛里,数次都觉得或许便要覆灭于此,然而惨胜的那一刻并无轻松感觉,终于挣脱之际,也与欢乐诀别。
  
  清议派用以排挤打击辅臣的“京察”,做到最后就是两败俱伤,阁老的门生亲信大多去位,清议派的首领顾泾阳等人也触怒朝廷,削籍还乡,去的却只比阁老早半年。阁老则在这一场纷争中元气大伤,气得头风发作,右目失明,再度以病乞休。皇帝还欲挽留,特旨晋少傅,兼加太子太保之衔,但是王阁老委实失明严重,又兼太夫人也老迈多病,丽天为父起草辞相疏,哀恳万端,连上五疏,终于在五月里获许致仕,还乡养亲。但太夫人已经八十高龄,两次随子孙往返长途,到底支撑不住,回乡这年的年底,溘然长逝。
  
  大臣丧母,遵制丁忧三年,这一来阁老总算干净摆脱了政坛纷争,无论是朝廷还欲起用,或者政敌不能甘心,都无法在他守孝期间骚扰。王阁老卸下了名缰利锁,却以丧亲病目为代价。
  
  太夫人逝世在十二月中旬,陈征士赶来吊唁时正下着新雪,相府内外一片素白。阁老哀痛过度,病不能起,作为冢孙的丽天代父尽孝子礼数,向吊客们磕头还礼。灵堂上来宾众多,征士无法和丽天说私人言语,只能加重握手的力度,嘱咐:“节哀保重。”丽天神色惨淡:“祖母生前最挂念我,临终时尚自望着我不忍闭眼……她老人家无限遗憾,全是为我,不能瞑目……”
  
  征士熟悉王家内外,知道太夫人其实平日里性格严厉,并不似丽天之母驭下柔和、待子慈爱,然而临终之时舍不得唯一的男孙,想必也是至情流露。却不知道临终那一瞬,那严厉的老妇人眼中更多的是遗恨难消,望着孙子连声叫了三次:“秀才,秀才,秀才!”
  
  丽天于六年前顺天乡试就已经中解元,虽然阁老曾经愤然上疏要将儿子退回监生,朝廷也未批准,毕竟还是获得了举人身份,不复是青衿秀才。太夫人并非不知,临死前却执意只记得呼叫孙儿是秀才,那是因为阖家上下都心照不宣,丽天被诬蔑舞弊的嫌疑一日不能以会试中举洗脱,这举人便只能是终身的耻辱,有不如无。阁老因为丧母而卸脱的名缰利锁,却牢牢缚在丽天身上,刻骨入髓。
  
  这时是甲午年十二月二十日,跨过十天就是明年,跨到二月就又是一个大比之期。可是因为丧事耽搁,丽天跨过去到下一次会试,却又要三年。
  
  征士和丽天互相凝视的时候,彼此只觉得岁月缓慢又飞速,这三年功名路料定难捱,可是捱过之后又料定抛人易老。富贵草头露,青春陌上花,光阴隙中驹。
  
  三年里丽天只有一次去征士山中闲住,是太夫人丧事后隔年春天,由征士相陪看白云峰下满谷梅花。当年征士手种的梅树都已蔚然成林,林中闲走,一阵风来,千万片花瓣拂落在二人头顶,犹自不肯平白坠地,要学雪花般在风中飞舞飘扬。丽天望着繁花枝头,微嘲道:“我只道仲纯是个闲人,定会将梅枝细细修剪,布置得错落有致。却不料全无剪裁,一任花枝野生野长,泼辣辣地热闹过度。记得姑苏玄墓养梅人说道:梅花不修,满枝盛开如鸡毛掸,最是花中下品。”征士笑道:“人要适性,花要适野,何苦矫揉造作,毁弃天然生趣。”
  
  丽天不由得微笑,道:“自从种梅至今,已经七八年了罢。我竟是第一次来看花,偏生还是心浮气躁,赏鉴不出你的天然真趣。真是‘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他说愁病,确实是实情,去年因为新遭丧事,家中悲痛,阁老和夫人接连生病,相府里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医药不断。偏生丽天虽然成过家,却早年连续丧偶,从此不复再娶,太夫人逝世,阁老夫妇又病倒,府中更无媳妇持家,内外琐事都压在丽天身上,累得他夏秋也患了一场热病,调理到年底才好。这时候还带着去年病后的疲容,征士心底难过,说道:“正当壮年,说什么愁病?看我的草堂去罢,我又新题了堂名。”
  
  
  丽天怃然道:“晚香比早秀好。你不见李义山题十一月梅花云:‘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说着从征士书案上取下一册书来,是丽天赠送的自刻诗文稿,指着道:“我十五岁诗文动京师,弱冠年纪称时艺才子,入京应顺天乡试,最初无不期许我能夺魁……那又怎地?我也是‘为谁成早秀!’幸好……还有你这里晚香可待。”
  
  征士抚在他手背,道:“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待’?心动处就是归来处。”丽天道:“仲纯又促我践约了?”征士叹道:“我不催促你!只是……”他指着绕堂梅花,道:“你适才说,从种梅起至今七八年,说错了!你都不记得,不是八年,是十年,已经整整十年。”
  
  他难得带有一丝质问带有一丝催逼来对丽天说话,丽天回答的却只是深深长叹:“仲纯,还有两年半,下次会试,就在后年。”
  
  征士想说人生无常,算无定准,两人的期约,从来都有横生波折来阻碍,如果此刻不撒手,下一刻或许就成空。心底无限埋怨和忧虑要吐露,然而看着丽天愁色病容,终究说不出来。
  
  他只说:“好罢,我们都是不死心的人。”
  
  但是到了会试前一年冬天的“计偕”之期,也就是各省送举子入京应考的“公车”已经开始起行时,丽天临当上路前却犹豫退避了,跪在双亲面前道:“两位大人都抱恙在身,儿子怎能抛亲入京?这一期,我不去了罢。”
  
  他说“两位大人抱恙”,其实阁老除了右目失明,这两年身体倒还强健,夫人却自从去年丧事后就患了喀血症,一直时不时发作。这时听儿子说要不去会试,一贯慈柔的夫人却不禁严厉起来,说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忘了你祖母临终殷殷,放不下的是什么?我的病无妨,况且有仲纯特地来代你尽孝,不必担心家里,只管去。”
  
  征士是听说二老生病,担忧丽天又劳累过度,特地赶来帮助他料理家务的,这时候也相劝:“丽天,你只管去,夫人视我如亲生子弟,我也视夫人为母亲,必定代你侍奉无误,你只管安心去考罢。”阁老也道:“你考毕即回,不要耽搁就是。这一期错过,又是三年,如何等得?你有亲如此,有友如此,怎忍轻易辜负!”
  
  丽天见二老意志坚决,难以违拗,自己与征士的归隐之约二老也是素知的,懂得他们此刻不但为自己的功名雪耻而催逼,也是为征士而催促,无话可对,只能拜了父母辞别。才起身母亲又叫他回来,塞了一册书在他袖子里,说道:“看着这个,去罢。”丽天抽出来一看,却是一卷《登科录》,知道母亲是讽喻自己务必登科,痛裂寸心,泪迸双眸,只能一步一回头而去。
  
  他去得这般不舍,二老和征士其实也是不堪,暗想丽天素来容易心事郁结,这番强行遣他入京,势必心乱如麻,多半要考而不中。阁老和征士是男子汉,好歹还支撑着不去往坏处寻思,夫人却毕竟是妇女家心肠,逼着儿子去了,又担忧儿子出门在外,考试艰难,不免心事煎熬,病体难以支撑,丽天去后不到一个月,就喀血大发作起来。
  
  相府上下婢仆虽多,却乏内眷,阁老和丽天都无妾媵,丽天的妻室早年间旋娶旋丧,都不曾有过少奶奶当家。征士在他家代替丽天侍奉二老,非但是做儿子,且还要兼带做媳妇的职责,夫人喀血最危急的时候,甚至不避嫌疑在夫人寝室外面和衣而睡,随时守护病情、传唤郎中、进药进食。
  
  他侍病时难免暗自掐算丽天的行程,而夫人病情稍缓的时候,也会喃喃和床前的阁老与征士轻声掐算:“如今二月,我儿想已入场了罢?只盼平平安安出场,不要有事。”
  
  阁老身体也不是很好,每天来看老妻一会儿,就得回房休息,床前陪伴夫人最多的就是征士。有时房中无人,夫人清醒着,便虚弱微笑:“仲纯真如我亲儿子了,我是几生修来福气。”征士柔声道:“我少年时和丽天一起读书,夫人待我就如待丽天一般,我又如何不当夫人是母亲。”夫人微笑道:“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