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23页

候已经动辄有些刻薄寻破绽的话,如今自己行事,无一处不是破绽,不待他挑刺而后知。绍先恍然大悟,才知道此刻自己怕哥哥,有如小时候哥哥怕自己,其实并无他怕,怕的就是三个字:“不讲理”。
  
  或者再加上几个字,怕的就是:所爱之人不讲理。
  
  提心吊胆怕到极点,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回信。蒋给谏笑容满面对他道:“恭喜贤契!令兄回信来,说道十分情愿,多多致谢,全权委托我料理此事。看来我老夫妇少不得多忙几分,又做媒人,又做主婚人,美美满满替贤契成就了这门亲事才罢。”
  
  绍先一时竟疑心自己听错了,只是目瞪口呆。蒋夫人听说亲事可以由自己夫妇一手操办,老妇人的心愿满足到十二分,笑得合不拢口,出来携着绍先的手亲亲热热说话:“你家兄长真是难得的好人!回信万分欢喜谦和,也就罢了,还说道,担心你在京城俸禄不厚,娶亲处处要用钱,太寒酸了要被女方家里瞧不起,因此要将老家的宅院抵押出去,典得四五百两银子寄上京来,百般嘱托我们帮你寻一间好宅院,不要在赁屋娶亲,生怕你没有房屋,难免要做人上门女婿――这般好兄长打着灯笼也难找,想必你家嫂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妇人,有这般慈爱孝悌的兄嫂在堂,陈都谏家千金好不有福!”
  
  绍先觉得自己全在梦中,晕晕乎乎回去,晕晕乎乎过了几日,直到当真如蒋夫人所说,柳生将乡族里还给自己的故居,也就是柳中书那所宅院抵押的钱款托人送给自己,轻飘飘银票拿在手中,这才从梦里惊醒过来。柳生并且附了一封信,简洁之极,并无别话,只教兄弟不要担心,自己有处可住,亲事务必成就,在乡恭候好音云云。
  
  大祸临头的担忧散去,莫名其妙的郁闷却又袭来。绍先手里拿着银票和信件,心头涌上的却是怨怼:“他……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同意了,全然不跟我计较……我心里始终撇不脱在意他的心肠,殊不知他竟不在意我。”
  
  他自知这也是一种不讲理,在担忧过哥哥干扰自己结婚后,又计较哥哥太容易同意自己结婚,这等纠结的心思非但是不讲理,且不讲理得十分猥琐不堪。然而人要不讲理起来,神仙也劝不转。纠结了四五日,忽然咬牙发狠,向部里请了假,飞马出京,南下浙江。
  
  这时已当年末,腊月霜风中往南飞驰,路程一里里走向回返的终点,日子也一日日滑向今年的尾声。绍先也不知道自己是去追寻终点还是尾声,只知道近乡情更怯,情易是情难。
  

30、柳絮风之十(END) ...


  官员探亲可以用驿马,绍先一路飞驰,抵达余姚城外时年底还剩着几日,腊月二十五的辰夜,顾不得驿站劝止又冒黑而行。满天的星辰犹自挂在空中,地面霜浓,河渠冰浅,马蹄敲出清脆的响,将水乡凝冻的夜色一片片击碎。
  
  从西面过来入城其实要先经过柳家村,绍先走到村口岔路,就不由得夹马转头,奔向少年时期走得最熟的那条路。道路越来越荒凉,坟头枯草在朔风中呼啦啦作响,最后荆棘满地,小路狭窄,只能弃马步行,却是越奔越快,看见大柳树下那两间摇摇欲坠的草屋还在,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过去,用力拍门:“哥哥开门,哥哥开门。”
  
  敲了半晌,全无应答,绍先蓦然怔了,这才想到:“我怎么发昏了?他当然不住在这里……我们早不住在这里了。”
  
  
  他回过头去,眼前被亮光微微刺了一下,是一团昏黄的火光,一个佝偻着腰的黑影提着盏破灯,正战战兢兢将光线往自己这边照。绍先一时眼花,以为光阴忽然飞跃着沧海桑田,这佝偻的身影就是柳生的老景,几乎失声要惊叫痛哭出来,随即明白:“这是我们离开后,柳氏祖坟重新找的看坟人。”于是道:“我是过路的,敢问老阿伯,本村有个柳绍元秀才,现今住在哪里?”
  
  看坟人打量见他穿着皮袍,帽靴齐整,又是一口京中官话,知道是个老爷,于是也改用官话回答:“你问柳秀才,阿是有兄弟做了北京大官的那个柳秀才?他不在村里,在街上城隍庙赁屋住。”
  
  绍先微微放了心,道谢要走。那看坟人殷勤道:“天还未明,路上不好走,老爷要不要歇个脚,喝口热茶?”绍先道:“不必了,我有马在外头,看这天转眼也要明了。”看坟人唠唠叨叨的道:“走马到城门口,城门不明也不开,做什么不歇歇!贵人老爷都是古怪的,就好比那柳秀才,放着好好的大宅院不住,卖把人住,自己蹲在城隍庙,依旧的写春联卖,哪里是做老爷哥子的体统?”
  
  绍先本来要走,听了又回头问:“柳秀才在城隍庙依旧卖春联?”看坟人连连点头:“是的呢!这些年都卖的。说也难怪,他家那么一个大宅院要人看管,要人打扫,他又无田庄租子,怎生养得家人起?早几年就租出去给人住,今年说是有急用,索性典押了。他一直就住在城隍庙,老爷去那头寻庙祝一问就找着了。”他凑近几步,又小声道:“村里都说,其实柳秀才也不是京里大官的正经哥哥,做官的前程万里,谁管这些干的湿的乡下远亲?因此上几年里,京里也没有一文寄给他贴补家用,村里人找他向官府说情,他也从来不答应一个肯字。那不是不肯,是京里的根本不是他亲兄弟,他不敢硬仗腰子,撑到今年到底卖了房,没体统,也闹不起虚架子!”
  
  绍先心窝里好比被人打了一拳:“我果然这些年都没有寄给他钱,可是……我只道乡里奉承我们,不会亏待他的。他也从来不诉苦!”心底纠成一团乱麻,喃喃道:“他年年都卖春联么?……我知道去哪儿寻他了,多谢老阿伯。”
  
  走出好几步,又一次回头,见看坟人还殷勤举着灯,替自己照亮。只是灯光黯淡,也照不了多远。走出不远,那灯火已经缩成一个暗黄的光点,却还隐约照出屋侧大柳树的轮廓,黑夜枝桠不甚清晰,只看见整株树好似人一般低着头、弯着腰、伸着臂,要抚抱下面的草屋。
  
  到达城门时天光已亮,一路过来,被朔风吹得泪水在面颊上糊成了一片,于是在城门洞坐了坐,讨了个热手巾把擦了脸,顺便将马寄在城门,步行往城隍庙来。
  
  腊月尾的城隍庙,置办年货的百姓川流不息,年年是一样热闹。绍先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这些年的光阴,其实都不曾有,春联摊还是春联摊,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哥哥挥毫不停的人也还是自己。甚至连书案旁也还是那一炉翻滚的黄酒,正煮到水汽氤氲,衬得抬眉看向自己的哥哥脸上一半是云烟,一半是霞雾,是昔年光景,今日重现。
  
  但是等他奔过去的时候一切旧梦都忽然碎了,今日终究不是昔年。急急忙忙站起来迎接他的柳生,脸上都是吃惊紧张之色,相迎着奔出来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的看,没口子的问:“是绍先?我不是做梦?你怎么回来了?莫不是遇见什么事体?”
  
  绍先喉头哽着一路的酸咽,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柳生越发疑心,仔细打量他脸,吃惊道:“怎么哭过了?到底遇见什么事?是京里做官遇见什么难关?还是婚事有什么不妥?几千里怎么不打招呼就忽然回来,到底什么要紧事?你不说,要急煞哥哥么!”
  
  绍先还是摇头:“不是,都不是,没有什么事。”他勉强在笑:“我在城门特地擦过了脸,哥哥怎地还是看出我哭过?就恁般眼毒。”柳生听他否认有事,稍微放宽了心,微笑道:“你哭过,我还能看不出来?你等一歇,我托隔壁小王先生替我照看一下摊子,带你回我房间去讲话。”
  
  绍先才看见左边年画摊还是那个年画摊,右边相面摊却已经换了个测字的招牌,坐着一个瘦弱眯眼的青年人,同样戴着破头巾。他问道:“相面的王先生呢?”柳生道:“自那年落第回来就生了病,拖了几年,今年亡故了。这是他儿子小王。”嘱托了几句,就携着弟弟的手走出来。
  
  他一直在不歇手的写春联,手掌是温暖的,绍先却是一路骑马手指冰凉,冻得跟冰渣也似。柳生一面走,一面就轮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双手中间不停地搓,替他暖手。绍先心底的酸楚又涌上来,走到庙内无人僻角,就忍不住返身回抱住哥哥肩头,叫道:“哥哥!我有话和你说。”柳生道:“还有几步就回屋了,外头冷,回去再说。”
  
  可是绍先积攒了一路的心思,甚至是几年的心事都一并涌在喉头,几步路也觉得遥远,难以忍耐,仍然抱着不肯放,说道:“我真是有话和你说。”柳生被他抱住没法走,只得道:“好罢,说罢。”
  
  绍先却暂时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哽了半晌,才忽然道:“哥哥,为什么卖了房子助我成亲?”柳生道:“我不曾卖,只是押出去了,押了十年的期。这十年里你若是有积蓄,就自己赎,我也赚钱助你一点点。要我独力赎是不能的了。其实不如卖绝,不过你将来或许要回乡,还是留着赎头的好。”
  
  绍先不待他说完,就急声道:“我才不管那房屋的事,我是问你,为什么助我成亲……为什么你肯同意我成亲?”柳生道:“这话奇怪,成亲是人生大事,我为什么不同意?我没有力量帮你娶亲,总不能还拦阻你娶亲。”
  
  绍先心底翻倒了五味瓶,半晌才道:“你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信你乐意。我们原本说过无数次,一辈子在一起……我也许诺过的,这辈子只睡你一个……我不信你都忘怀了,不信你都不介意。”
  
  他最后几句话几乎在嚷,一声声撕裂着心头依约旧梦,温存甜蜜的情话尘封已久,揭开来才见血肉淋漓,原来这些年都不曾长全这伤口。柳生听了脸色也变了,蹙着眉左右看看无人,才低声道:“不要嚷,这些话……哪里是此刻说得的,当心被人听见。”
  
  绍先全身都在颤抖,说不出话。柳生道:“你要成亲,这事原本很好,何况我见蒋老爷信中说,要替你求亲的那一家,是吏科的言官首领。我记得你也说过,你最怕言官参你,我们的事……虽说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终究也是个大心病,你若有个言官的岳父维护你,这颗心也可以完全放落了。官场上的事我完全帮不了忙,你要自己努力做官,平平安安直到老。”
  
  绍先声音嘶哑,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是反复的道:“你都不懂,你都不懂。”
  
  柳生抽出被他搂抱住的手臂,微微退了一步,伸手给他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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