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19页

听了那么多嘉奖自己的话,暗中羞恶之心发作,本来便欲拒绝这不正经的事:“经大老爷之口,人人都道我们孝悌,这哪里是孝悌的勾当?你年幼不懂,我却听着汗流浃背,羞得没地缝可钻――还不赶紧悬崖勒马!”绍先偏是有歪理:“哼,说什么孝悌,你当我不懂?从前顾先生跟我们讲《孟子》‘孝悌之义’那一句,就注解说:‘悌,善兄弟也。’又说:‘弟爱兄谓之悌。’我们做这种事,难道不是兄弟和睦友善,难道不是兄弟爱哥哥?圣贤君子,只说不要‘兄弟阋于墙’,也没说过兄弟不能在床上相好。”
  
  世上的事,道理永远讲不过歪理,廉耻当然也敌不过无耻。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屋顶的天窗又掀去茅草露出来,夜间洒了一床的白月光,兽性的肉搏也似乎在这朦胧光晕下变成了爱欲的缠绵。柳生抱怨被子和床单容易脏,绍先就说:“谁让你老忘记事先垫上东西?”柳生道:“每次谁要跟你缠!有什么事先?”绍先嘻嘻道:“那你有本事每次不让我缠啊,事先变事后再埋怨有什么用?”
  
  柳生说不过他,过了一天,自己带了一大捆草纸回来,默不作声藏在床里面。绍先趴在窗台上看见他做贼一样藏着掖着带东西回来,忍不住要笑。河堤上一排柳树正飘着飞絮,十里春云漫漫白,两个人的天地,快乐得如在云端里。
  
  坟场草屋旁也有株大柳树,枝桠繁盛,直拂到门口来。绍先不大待见这柳树:“长枝密叶的,烦死人。春天飞絮多,夏天长杨辣子。”柳生道:“坟场的树都是有主的,不好砍。再说有这树,刮风下雨也替我们屋子有个遮挡,枝条也有些用处。”因为绍先抱怨得多,就折了一根横枝,雕了管五音不全的柳笛教他吹。
  
  夏夜漫长,兄弟俩睡觉迟,灯下念书念到乏,绍先就拿出笛子吹几个走调的音,这时节抬头,就会看见对面柳生也不念书了,脸孔隔着油灯焰头,笑眉笑眼瞅自己。桌下点着熏蚊子的艾草,弥漫着微香带辛的青烟,两个人的心田,欢悦得如在芳草丛中。
  
  夏秋之交连续下了几天暴雨,白天黑夜困在屋内出不了门,柳生接的抄写活计怕弄湿了,在桌子上撑开伞顶着写字。屋内一排接漏雨的碗盆过一阵就等满了水,绍先跑来跑去倒出门外,忽然抬头,看见大雨里有人踩着木屐穿着蓑衣一步一跌走过来,走近了却是顾先生,抹着脸道:“秋水大涨了!正好过几日停了雨,就趁水行船上省府去应试。柳小友准备好盘缠不曾?我们同包一艘天平船去罢。”
  
  绍先被他害得这科没有中秀才,看见他就没好气,说道:“我哥哥同县城摆相面摊子的那个先生约定了,一道去杭州,不好搭先生的伙。”顾先生反而高兴:“是那位善风鉴的王朋友么?难得他今年也去得秋闱,三个人分摊更省钱,大家一道罢!”
  
  柳生寻思着说:“三个人搭天平船,不好行,要不再约一个?”那天平船又叫“浪船”,江南地区常见,配有厅舱,吃住都包,长途乘坐比挤只能坐的夜航船舒服,只是这船吃水浅,行驶的时候两边人和物必须保持均重,稍有失衡就会倾斜,三个客人不好分配空间。顾先生说:“一时哪得那么凑巧?将一侧多压行李货物也就是了。”绍先赶忙插嘴:“带上我不就是四个人?正好走。”
  
  柳生因道:“你今年又不考,去做什么?省府开销大,没得浪费钱钞。”绍先恼道:“哥哥又不是没钱,绍兴府人家送你的盘缠银子,分明一分也没动,为什么不舍得带我!”顾先生也道:“考试的辰光,连日连夜要攻书、要入场,你兄长又是第一次去考,手忙脚乱难免的,哪有心思照管你?”绍先道:“我都会照顾哥哥,哪用哥哥照顾我?好先生说个情,我一点不闹人的,我要去杭州玩!”
  
  少年人的撒娇,年长者最是抗拒不住,最后还是顾先生先口软:“算了,带他走一遭,也好教见个世面。迟早他也要去考的。”柳生早就心软了,只是怕先生作难,先生一松口,当然没什么不听。两下约定了出门日期,顾先生是惯家,负责包船,柳生就冒雨去县城寻相面先生通知上路,绍先在家里欢天喜地收拾行装。
  
  出门的日子是雨停后的第一个大晴天,河道里水已经漫到和岸边平齐,船尾摇橹鸦轧如语,从姚江转入运河,北上杭州。秋高气爽,天青云淡,去应试的心情好比满涨的秋水,盈盈要漫出正渠来。
  

26、柳絮风之六 ...


  绍先从小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满心以为到杭州玩,定然是一交跌在蜜糖堆里,怎么样都是快活。谁知那三个人忙着应试,并无心思带他游览,船只抵达城外,在码头雇了挑夫担着行李,一径穿城而过走到西头清波门内,找到顾先生住惯的一个下处安置。却是一家生药铺,楼上库房兼待客,比一般客栈廉价。绍先和哥哥被安排在一房,住在一堆生药包之间,满鼻子都是黄连、甘草的味道,闻多了连嗅觉都要失灵,大失所望:“杭州就是这么个地方!”
  
  趴在楼上看街头,只觉得也不过街道更宽广些,行人更多些,清波门外面是南山,杭城的薪柴都从这里运入,因此大路上络绎不绝都是挑柴担、推柴草车的土民,和余姚县的樵夫当然也不会有区别,不禁更是气闷。邻居家还有一条爱叫的狗,白天黑夜有风吹草动都在乱吠,吵得住宿不宁。而生药铺的食宿说是便宜,也比绍兴府的客栈还要贵两吊钱一天,送来的下饭却还是有素无荤,猪油渣也难得看见一块。绍先心里,顿时对杭州的憧憬又打了个折扣。
  
  最后的指望就是去游西湖,但是大人们忙着温习经义、切磋时文,谁也不提这茬。绍先求了几次,柳生有些动心,顾先生却说:“考完再去也不迟,山水总在那里,早看迟看都一样。”绍先说:“那我一个人去!”同桌吃饭的三个大人立即否决:“省府地方,人色最杂,拐子骗子扒手防不胜防,你小孩子家怎么去得!考完带你去。”
  
  绍先好不生气,晚上拖哥哥上床的时候就埋怨:“我还小孩子?你最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帮我说话。”柳生安抚道:“不要胡闹――你说你不会闹人,才带你来的。”绍先生气,就扑过去剥他衣服:“都只会欺负我!”柳生挂念考试,心不在焉,低声推搪:“左右隔壁都有人,间壁又薄。”绍先道:“那你嘴里咬住汗巾,不要叫就是了――一路同船被他们碍眼,都没快活过。”
  
  柳生果然拿汗巾堵住了嘴压抑呻吟,做的时候也绷着心弦,生怕隔壁两个同伴听见动静,又或者忽然心血来潮,半夜闯来说话,撞破兄弟间这羞耻事体。绍先其实也害怕被人撞见,一颗心吊在嗓子眼行事。然而奇怪的是,越是提心吊胆,越是欲念炽热,纵欲的时候也越是难以言状的刺激。搞到最后柳生都忍不住模模糊糊想:“他是精力过剩了,看来还是得带他出去逛一圈,消遣消遣。”
  
  但是逛西湖实在无此闲暇,倒是生药铺的伙计指点了地方:“何不去逛城隍山?就在城内不远,山上能望见钱塘江、西湖、雷峰塔。山里还有城隍庙、伍相国庙,各位相公来考功名,去求个签算个命也好。”
  
  听说有求签算命,连相面先生也动心了,于是同意偷闲去爬一回,顾先生则道:“我老了,爬不动山,你们去罢。有什么灵签,替我求一根。”
  
  在伍相庙替他求的签和相面先生自己求的签,都是“中上”。柳生摇动签筒,跳出来的却是一支“上中”,题着四句唐诗道: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众人看了,浑然摸不着头脑,若说好,诗句最后颇觉衰飒,若说不好,又明明是上签。庙祝过来也看了看,解说道:“这是吉利话!这诗有典故的,是唐代白乐天咏柳的绝句。白乐天做了这诗感叹荒园柳树,传入宫禁,皇帝听说了,就派人折了一枝柳,插在御花园里。这可不是一个‘偶然际遇,上达天听’的意思?求签的这位相公若是平生孤寒,又是来应试的,求到此签,必主发达。”
  
  柳生登时欣然,连连点头,又觉得这诗句巧合自己姓氏,更是信以为真。相面先生是惯吃这碗饭的,却有些不以为然:“这庙祝什么人没见过?小柳看穿戴就是个穷书生,一听外县口音又知道必定是来应举的,哪里捏不出一篇好听言语。”于是道:“我们果然是来应试的,这庙里可还会测字?再替我这位朋友测个字如何?”
  
  庙祝就请柳生随口说一个字来测,柳生就随口说了一个“正”字。庙祝道:“恭喜恭喜!相公是第一次来乡试罢?‘正’字是上‘一’下‘止’,可见相公乡试,止于一次,当然是一举得第,紧接着会试、殿试,再也不用回头考乡试的意思了。”
  
  一番话说得柳生欣慰,多给了几文香火钱。三人走出庙来,继续逛了一阵子,连转了几道湾,过了几条街,一径走到高岗上去,果然左右都是风光,钱塘江横流在左,西湖山水安置在右,眺望极为清晰,看见游人如织,花木如绣,山绘黛眉,水泛青碧,好像长条的工笔画卷,被老天展放在眼前。三人走累了,坐在一个茶亭喝茶,相面先生指着道:“可惜被功名绊脚,近在咫尺都未去西湖!待考毕了,哪怕不中,都要去泛一次湖,下回未必有这机会了。”
  
  柳生说了几句安慰话,绍先问道:“要是考中了,是不是还可以来?我听庙祝说,还有什么会试、殿试,好多次考试。”相面先生笑道:“会试殿试哪里在杭州?在北京!天子脚下开的礼闱,乡试怎么能比?”绍先道:“北京在哪头?要走几天?我记得我那个死了的父亲中书公,去过南京,去一趟总要二十来天罢。北京南京是不是一拢的所在?”
  
  相面先生和柳生都笑了,柳生说:“北京不是南京,还远呢,在极北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要走几天。王先生晓得么?”相面先生当然也没有去过北京,却要在两个后辈面前充见识,说道:“我怎么不晓得!乡试的秋闱在八月,会试的春闱在来年二月,可见从省城走到京城,少说也要从八月到二月,一二三四五六,整整半年的光阴。天子定了这考期,就是算好我们举子走路的辰光。”绍先咋舌道:“半年?那不是要走到天边去了!”于是问:“那哥哥考完了这乡试,是不是立即就要去北京考会试?走半年的路过去,再走半年的路回来?”
  
  柳生因为求签测字都是吉兆,自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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