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15页

么时候不能再置办,非惦记着那个花瓶作甚!又不是什么值钱的文物清玩――你爱这上头题的《赤壁赋》,回头我到景德镇找人烧一百个给你,何必在这时跟买主争一件玩物?”
  
  
  月仪最后一次回沈宅是交割的前夜,这座已经出卖给别人的宅院,因为仆人都被遣散了,显得分外凄凉萧条。唯一忠心耿耿留下的管家已经住到了雇的太平船上,只等着明朝一道出发,南下广东。独自擎着风灯走在夜色里,院落还是那么熟悉,却又好像都潜伏着幢幢鬼影,要从暗处扑出来择人而噬。
  
  他并没有去书房,却一径走入当年为沈虹台准备的新房里去。这所虹台无缘使用的新房,其实也住过几日虹台夫妇,但是月仪没有亲眼看见,也寻不到沈夫人的半丝痕迹。想了想,心道:“此刻哪还能称为‘沈夫人’?京城都已经遣人来说过了,回吴江都不曾庙见的新妇,算不得正经沈家媳妇,如今再嫁由身,也不容沈家说三道四。毕竟,她也不是这个家的人。”
  
  站在门口许久都走不进去,灯光照见博古架上空空落落,有些摆设已经被放入库房,有些是新买主拿走了。当年自己多么用心替虹台收拾这一间房,想到他会在这里花好月圆,生儿育女,却不料终究竟是这般收梢。慢慢侧头,似乎还听到当日虹台来验收新房的时候,随手指点的声音:“那个我不喜欢,搬回原处去。”
  
  他所不喜欢的那个《赤壁赋》青花瓶,此刻正抱在月仪臂弯里,下意识抱紧,怕得有如要失去世间至宝――一切恩怨、爱欲、颠倒、缠绵,都收拢在一起,是这般无端,又这般无缘。
  
  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只是抱着瓷瓶,一步步退出院落,回头时还能看见宛转晶帘低垂,对外反射着一片漫漫白月光,要易主的芭蕉在夜风里瑟瑟抖动着绿罗扇的叶子,声声如泣。
  
  回想到此处的时候外面也是萧瑟风声,广东的芭蕉比江南更高大肥盛,一片声响起来的时候好像呼啸一般。秋灯凄凉,月仪忽然静静落下泪来,失声道:“两天之后……”
  
  两天之后,他们只能惨白着脸,听狱卒交代:“究竟想好了不曾?我点拨你们,本地湿热,尸首是断然要坏的,收棺也带不回去。不如送化人场烧化了,收了灰,几千里才好还乡。”
  
  管家是看着虹台长大的,到此刻不由得哭得只是哆嗦:“怎地这般拙见识,连一面都不肯同我们见……”月仪声音虚弱,还能强撑着致谢:“便听上下吩咐,有劳……”
  
  他这时还能强忍着不哭,但全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终究难以抑制满心的悲恸。狱卒打量着他,心道:“这位二相公转瞬之间,就憔悴成这样,好像整个心肝命都没了,可怜!”不由得摇头叹息:“你家哥哥也是古怪,谁想到好端端地,会寻短见!尸首就送化人场了,要不要寻个土罐子给你装灰?得罪你们说,小地方也没干净器皿,料想你们远途而来,也不曾准备这晦气物事。”
  
  管家只是嚎啕,说不出话。月仪哽咽着又致谢:“有劳……不消了,我们有器皿……也是他生前的玩物。”
  
  他这忍耐的泪水,一直到虹台的骨灰装入青花瓶,寻蜂蜡封住了口,又裹上驱邪的红布,这才汹涌而出。无声的滂沱,是倾注了一生的无望和悲苦,管家抖瑟瑟地想要来接:“二相公节哀,这物事给老奴抱罢……大爷安心,我们要上船了,我们要归家了,我们一道家去……”
  
  月仪并不肯放手,只是牢牢抱着,泪珠点点落在裹着瓷瓶的红布上,打湿了布套,沁入青花瓷的表面,也不知道是不是落到了烧着字迹的一面,更不知道是否自己当年童音朗朗,在沈太常面前背出来为虹台救急的那段辞赋。终究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而逝者如斯。
  
  他说:“我来抱罢,我带哥哥……家去。”
  
  他抱的是那么紧,仿佛怀抱住了今生的至宝。一切恩怨、爱欲、颠倒、缠绵,都收拢在一起,是这般端倪,又这般因缘。
  
  -------------------雪月风花之月集终--------------------------
  

21、柳絮风之一 ...


  第三话 雪月风花之风集
  柳絮风
  
  柳絮年年三月暮。断送莺花,十里湖边路。万转千回无落处,随侬只恁低低去。
  满眼颓垣欹病树。纵有馀英,不直封姨妒。烟里黄沙遮不住,河流日夜东南注。
  ――调寄《蝶恋花》
  
  春朝的花卉,唯有柳絮是个尴尬的物事:道他是花,一丝颜色也不得,开出来便随风败散,全无根蒂,桃花杏花,纵然是狂风落尽深红色,总归也有个绿叶成荫子满枝,唯有柳絮是个不中结子的,自古来但说柳树插枝成活,到底谁见柳树果儿传了一世后代?道他不是花,偏又烂漫漫地散播,开时如雪,飞起如梦,极卑微极琐碎的细物儿,到底也做得一天春华,诗家见了吟一二酸句,画家见了点几星粉垩,卖弄他伤春情绪,也不枉费了九十春光。因此上老苏比拟得好:“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说话的,何故尽说这柳絮?却有个将物比人的意思。这人便姓柳,绍兴府余姚县人氏,早年丧父,家门败落,族中商议,拨他家寡妇孤儿去乡村坟场草屋居住,每月支一份官中香火钱,算得一碗饭吃。结结巴巴熬得十年,寡妇苦不过,亦一命呜呼,留儿子一个人生受。族里说道:“寡妇守节,官中不好不养活,如今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又跟村学堂念过几年书,考了个童生,指日怕不进学,焉有拿公摊的份子养秀才相公的道理?”从此便停了供养。柳生年纪小,坐不得馆,只能抄写度日,每日价穷极无聊,不免自叹自嗟。
  
  那时节余姚地方的乡俗,谈不得一个淳厚,摊上“寡妇孤儿”四个字,小门户固然凄惶,大户人家也一般败落。却说柳氏族里,本来有个柳中书家,也算族中数一数二的大户,只因户主无嗣,呜呼一病死了,家主婆是不曾扶正的妾室,抱养的小囡是外路过继,难免被欺,先是强横的族人上门催逼了几回债务,搜刮得山穷水尽,妾室见势不支,卷起妆奁,一溜烟跑回娘家改嫁,剩余族人不免大哗:“眼见得绝户无主的家财,怎不教合族毛毛雨遍洒?”拣了个贪狼会铃火【注:算命术语,贪狼会铃星、火星,主发横财】的黄道吉日,聚集了三四十人,排闼直入,抢个罄空,这便唤作“抢绝户”。
  
  正抢得尽情,地方保甲已报了官府,余姚县派了推官来弹压,看见抢得委实不成话,索性一把锁了几十口人,尽数拉去县衙发落。众柳见势不妙,乖滑的贿赂了衙役,半途一个个脱钩溜去,最后拴到衙门,只剩得十五六人。县官拍案大怒:“青天白日,也敢肆意抢掠同族!正要治这刁恶风气!”一把签撒下来要打,几人齐声道:“老爷息怒,老爷容禀――小的们不是抢夺,乃是柳中书生前欠了族人的债,来追讨的,为头的柳绍元,也是在老爷手里考过案首的童生,岂敢如此胡为?老爷一问便知。”
  
  县官听得柳绍元名字,恍惚耳熟,便放了签,单叫柳生上来回话。柳生实则未曾见过阵仗,只是发抖,半晌呐了一句:“小生也不知情――尽尽尽是他们强拉我来,说道见者有份……我委实不道是恁般抢夺,我也不是为头的。”县官听了好笑,喝一声下去,又问:“柳中书家还有甚人?”下首禀道:“只有一个过继的螟蛉子,今年十三岁,柳氏族中说不是同宗子弟过继,不肯认。”县官道:“不是同宗,当初却怎地过继来的?丧父无母的小孩童,忍心害理叫他无家可归!”命人传唤了过来,看孩童虽然单薄,却也俊秀,问了姓名是柳绍先,又知中书的妾室业已改嫁,家人卷逃一空,全无亲族可投奔,再看看众柳,便发落道:“你等肆抢同族,欺凌孤儿,可恨尤甚!姑念初犯,为首柳绍元又是读书子弟,当知人伦,这柳绍先年幼正须抚养,你们抢夺的财物也不消追缴了,只领柳绍先回去,养大成人,若有凌虐,定不轻饶!”
  
  众柳战战兢兢答了是,领了孤儿出门,衙役又勒索了一回例钱,放他们如飞跑去。一口气奔到城外,才觉不曾挨打,三十三天外的魂灵收拢将来,七上八下的吊桶落定井里,这才嘴咕嘟、舌短长,互指不是。犯由絮然不一,主张倒是划然能统,齐齐将不同宗的已故柳中书家螟蛉子,往柳生手里一推:“老爷吩咐是你领去养大,快领家去!”
  
  柳生瞠目结舌,百般推脱,争奈当不过人多嘴多,话横势横,众柳轰然一散,只剩下自己手里牵着那孤儿,呆愣愣立在大道上。孤儿却道:“你唉什么声,叹什么气?为头来我家抢东抢西抢得尽兴,县老爷叫你养我就不肯?”
  
  柳生唉声叹气,说道:“我几时为头,几时指定我养你来!真是糊涂账――罢罢,只怪我不该听恶人撺掇,发昏跟去凑数,脚儿踏进你家门,就如白布衫跳下黄水坑,洗也洗不净了!”
  
  柳中书家产罄尽,房屋还在,牵了柳绍先回去,过不几日,县官批了文书下来,族中奉令公议安置孤儿之事,众口一词的说:“柳绍先已有老爷做主,交付柳绍元抚养,更无异议。”中书家别无余财,于是将一座大宅院卖了三百三十两,乡里讨了几回不知真假的旧债,族中再七折八扣抹去棺材墓地香火钱,下剩三十两零头,开恩交给柳生:“绍元抚育孤儿,须得费用,这番全交付了,你们兄弟衣食自要打理,莫要再向族中取讨。”
  
  柳生跟族人一贯辩不得,只能长叹一声,问绍先道:“家宅卖了,只能跟我去住。我在坟场草屋,你却不要害怕?”绍先道:“最多是见鬼,哪有见人的可怕。”柳生闻言笑了,带他回去,安顿养活。
  
  
  那老先生也是姓顾,早年坐村学塾的时候柳生在他手里开过蒙,师生情分,见了绍先分外尽心照料,因柳生已有字友愈,便替他兄弟取字友苏,学里以字相呼。绍先兴头一阵,忽一日,读到苏东坡陈季常“河东狮子吼”故事,恼得回家发作:“忒也欺负兄弟!什么友苏,友了那个苏东坡,岂非就是惧内的陈季常?怎知就该我长大怕老婆?”柳生笑得打跌,说道:“小孩子家煞是多心,你姓陈么?不姓陈怕什么友苏?”绍先听了有理,转头一想,一发着恼:“我不姓陈,却姓那个河东狮子的柳!更促狭了!”气得摔书在家,抵死不肯再去,柳生千哄万哄,他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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