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20页

中,却不好自己这么讲出来。相面先生笑道:“去了北京,考中了,哪里还回来!直接就受朝廷任命,做上官了。”绍先急道:“做官也不能不回来啊?”相面先生道:“做了朝廷的官,不是在北京任京职,就是在外地任地方官。山长水远的,哪得工夫回浙江来。”绍先道:“可以在浙江做官啊?比如做咱们余姚县的老爷,绍兴府的大老爷,又威风,又不远。”相面先生笑着摸摸他头,说道:“傻孩子,真个不懂。朝廷有规矩,本地人不许做本地官。你看见的老爷大老爷,都是外省人,人家也回不去自己老家的,除非不做了。”
  
  绍先最讨厌有人摸自己头顶说是小孩子,一甩头躲开去,转脸质问柳生道:“真的么?哥哥明知道回不来了,还要出去考试?”柳生摇头道:“我尚未入仕,懂得什么朝廷规矩?不过王先生见识多,定然没错。”相面先生道:“自然是没错的,不信回去问老顾。”绍先道:“那就是真的了――哥哥懂得了,还要出去,不再回来么?”
  
  柳生替他理一理甩乱的垂发,说道:“我不一定能考中呢,谈什么出去。就算这次中了,去北京也未必能中。”绍先固执问道:“要是能中呢?就去山长水远的地方做官,不回家了?不去不成么?”柳生道:“读书人一辈子衣食就是功名,怎么能不去?”相面先生插口道:“会试不中,也不打紧,举人功名就可以做官,一样可以谋个外州他县的印信。不过我劝你呢,还是尽量考入礼闱的为是,举人官不如进士官好做!”绍先忙问:“举人老爷也能做官,也非得做外地官?”相面先生道:“当然是一样的!且举人官谋职要让进士官,你家兄长又不是有靠山的,如若乡试中举后就出去做官,也只能拣边远州县,鸟不生蛋的地方就任,离家更远了。因此我劝他趁着年轻,千万要考上去。”
  
  绍先闷闷不乐:“不管怎么样,总之你考中之后,是要走定了。”想了想又道:“那么哥哥去北京的时候,也一样带着我去考试罢。我跟你走半年,不怕远的。”柳生犹豫,相面先生却否决道:“哪里成?北京那地面开销大得紧,你们又人生地不熟,不是杭州可比!”绍先辩驳道:“我也不会让哥哥多开销,住宿,我们只要一间房;吃饭,他吃一碗饭,我吃半碗饭好了。哥哥要是做了官,天南地北我也跟着去。”相面先生笑道:“真是孩子话!去个几年?你不要你的功名了?朝廷的学籍管得严谨,你已经在余姚县录了童生,不能在外州外县考试的!”
  
  绍先都觉得要哭,说道:“我就不要了!”柳生斥道:“胡扯,怎么不要?大老爷说你的前程远大,岂可放弃。”绍先道:“管他什么远大不远大,我只要跟哥哥在一起。你一心要走,定是不想要我了,以后也不会跟我好了。”柳生心怀鬼胎,被这么一说不免发急,生怕他口没遮拦,在别人面前说出两人的不伦勾当,赶忙又喝一声:“胡扯!”
  
  相面先生不明就里,只道孤儿依恋长兄,也是常有的事,劝道:“柳小朋友想开些,你兄长出名的孝悌君子,怎么不要你?科举功名,那是为子孙家业,长长远远的事。倘若手足情深,也尽可出仕之后,攒足宦囊,衣锦还乡,兄弟共同置办家私,从此不再分离,享那天伦之乐也不迟。孩子家眼光要放远一点,不要哭。”绍先眼泪已经淌了下来,忙忙揩了,说道:“那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相面先生笑道:“你们这么年轻,为子孙攒个十年二十年的家业,难道耗不起?好前程,好光阴,虚掷了多可惜。”
  
  绍先听了眼泪一发止不住,柳生只好拿袖子给他揩,说道:“都是没影子的话,有什么说的?回去罢,用心应试是最要紧的。”绍先抽噎道:“你还是要用心应试。这科你肯定会中的,神仙都说了你要中。”柳生道:“没有这么满的话,考试凭的是文字,又不是神仙,没准不灵呢?别说了,回去罢。”绍先道:“你会中的,要是中了呢?”柳生道:“那也到时候再说,我怎么会不管你?”
  
  这次爬山,绍先来时高高兴兴,回去却垂头丧气,眼泪虽然揩干了,一路却不再说话。相面先生和柳生都道他少不更事,杞人忧天,好笑之余也不觉有些感动,却没有多放在心上。等到回了下处,两人先去顾先生房间将替他求的签文给他看,一起讨论功名大事,也就将绍先的小心思给忘了。
  
  绍先独自蹲在生药铺后进院子里,听着邻家那狗不住乱吠,心烦意乱,凄凉之极。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他:“年小的,过来,我家娘子有事拜托你。”
  
  那娘子却是生药铺老板的年轻媳妇,生意人家不甚讲究内外之分,何况绍先是披发少年,女眷们也不回避他,招手叫他过去,小声说道:“小朋友,将你们房里生药包底下,一个封口的青瓷坛子,红标签的那个,帮我少少捻一撮出来。你兄长住的地方,我不便进去。”绍先哦了一声,问道:“那是什么药?”那小媳妇悄悄指了指隔壁,做了个厌烦的手势,道:“毒狗用的,你不要问。”
  
  绍先吓了一跳,回绝道:“是砒霜?我不帮你。万一你拿去毒死人,我也要吃官司!”小媳妇跺脚道:“谁说是砒霜了?砒霜我家还敢放在客人房?是巴豆霜,毒不死那狗的,就是收拾它一顿,教它整日叫得我家小囡都不安!”
  
  绍先道:“你家不会让隔壁收拾了那狗?下药多不好,人家晓得要找你们相骂的。”小媳妇鄙夷道:“我家老的小的都是老实头,肯去得罪人?你放心,他们不会晓得的,下巴豆霜教那恶狗一日泻个十遍八遍,泻得它有几天一丝两气叫不出声,也不会弄死它。他家只会道是吃坏了肚子,想不到我家身上。”
  
  绍先心念一动,问道:“人吃了也是这样?”小媳妇道:“一样的。不能多吃,吃多要死人,你给我抓指甲盖大小一撮粉末就好,千万不要多。”看见绍先点头答应就跑,赶忙又叫回来:“记得捻的时候用纸隔着手,那东西蚀人!”绍先应着声,一口气跑上楼去了。
  

27、柳絮风之七 ...


  秋闱开场在八月初九,杭城还是秋老虎的季节,顾先生是考惯了的人,前一天就招呼两个同伴:“带进场的不要米饭、豆腐,要干干的馒头、包子和梅菜干,不然天气闷热,饭菜进去发馊,吃坏了肚子做不得文章。”三场考试每场都是前一天入场,后一天出场,要在考场呆两夜一日,所以又吩咐说:“多穿一件夹衣进去,半夜睡在号板上盖肚皮,秋夜有凉露,受了寒也不好处。”柳生和相面先生都依言准备妥当,八月初八晚上就排队进场,绍先替哥哥拎着篮子,直送到贡院门口,眼巴巴看见他通过搜检,直入龙门去了。
  
  这第一场并无异样,只是柳生出来的时候脸色有点败,道:“想是肉包子不新鲜,有些跑肚。”顾先生于是跟生药铺讨了一副暖肚止泻的药给他吃了,第二场就在十二日,出来停留不久,十一日晚上又入场了。天气转变,从二场入场就下起秋雨,一直下到出场还不止。柳生的腹泻越发厉害,出来后就睡倒,十四那日几乎起不了身。绍先吓得哭了,说道:“哥哥别进去了。”顾先生道:“胡说!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岂能不毕终场?大约受凉了,年轻人挺过去就好。”绍先拦不住,哭着看他们又进三场去了。
  
  三场完结,非但柳生泻得一丝两气,睡在屋里将养,就是相面先生也脸色灰败,出来只是不言不语。顾先生还撑得住,问柳生道:“看你三场实在不支,写完不曾?”柳生含泪摇头:“五道策问只作了三道,委实支撑不住了。”顾先生长叹,抚慰道:“这是命,命里你这科没福。不妨事,好在你还年轻,有的是入场机会。”
  
  秋雨一直下到发榜那日,清波门左近举子不多,侧耳听来冷冷清清,报捷人一个也不来。柳生固然落榜,那两个人也一般的不曾中举。
  
  生药铺看惯了顾先生落榜,也不取笑,东家心好,还来请他三人喝解闷酒慰勉。柳生腹泻未好,吃不得酒,勉强喝着白粥陪席。顾先生只是叹气:“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取出自己回来就默写下的三场七篇文字,看一回,叹一回,放在灯上全烧了。相面先生喝到中途就逃了席不知所往,到半夜却听人声喧哗,路人将湿淋淋的一个人从清波门外架回来:“这是你家下处的客人不是?喝醉了酒跳到西湖里,幸亏捞救得快,不曾死。”
  
  众人都吓得呆了,手忙脚乱出去接人,连柳生也不顾泻后虚弱,相帮着将相面先生架回床上。东家不住声埋怨:“落一次第,有什么打紧,下遭再考就是,值得寻短见?直恁的带累我家!”相面先生只是捶床捣枕:“我下遭再也来不了了!”放声大哭,哭得人人酸鼻。
  
  从柳生出场回来,绍先就寸步不离跟着他,这时候更是牢牢抓住他袖子,哀求道:“哥哥,你不要跟他学,千万不要这样。”
  
  柳生见兄弟担心得厉害,倒是感动,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顾先生说的是,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三年后再来就是了,我不会想不开的。”
  
  绍先还是攥紧他衣角不肯松手,只觉得手里抓住的最是要紧,什么这次、下次的机会,统统不在心上,只是道:“哥哥,咱们好好的回家去,只要我们好,旁的都不要紧。”
  
  这个时候,绍先自以为看得比谁都开,承受得比谁都多,却不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理解“落第”这两个字的意义。直到三年后,他才懂得,哥哥失去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机会。
  
  三年后他进了学,高高地点为秀才第一名,走着哥哥三年前的老路来杭州应试。柳生却在科考里落到了三等,没有乡试资格。
  
  三年前是绍先陪哥哥来应试,三年后却是柳生陪弟弟来入秋闱。老路仿佛是一般,结果却大为不同:绍先三场皆顺,榜后报捷,中了第二十五名举人。
  
  这一年绍先已经十九岁,重来杭州也不再住那个生药铺,发榜后在布政司领到了崭新的衣帽、上京的盘程,和一干乡试举人互相认了同年,拜会揖让,闹个不休。仕途路花簇簇在面前展开,忽然觉得杭州府富丽堂皇起来,西湖山水妩媚含情起来。和哥哥拉着手走在白堤上,不禁说道:“我要给哥哥做绸缎衣服,雇小厮丫头使唤。咱们的草屋也要修一修做个瓦屋,不然朝廷许举人的挂匾额、竖旗杆,却往哪儿放?”柳生忍不住微笑:“做老爷的人还说痴话,这番回乡,哪里还用住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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