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22页

去了。”
  
  柳生知道“援例出贡”那是久试不第的秀才的一条出路,成绩优异的秀才,三十岁后如果不想再考,可以请求贡科出身,谋一个外地教官的职位,其实无非是从私塾换到了官学里面教书,只是有了教职,科举的路子就永远断绝了。他听了不免嗟息,等绍先回来讲给他听,绍先却不以为然,反而指点哥哥另外一件事:“哥哥却接待顾老二做甚?他来拜我几次,我都让门房回绝说不在的。他一个捐钱才做了监生的白丁,粗俗乡鄙,肚子里墨水都没几滴。和这样人来往,好教我的文友们笑话。”
  
  柳生默然,过一阵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和他们兄弟最是要好,口口声声顾二爷、顾三爷,一起学了许多坏事。”绍先赧然道:“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哥哥还说他作甚。”柳生续道:“以前是顾二爷,如今是顾老二了。”
  
  绍先苦着脸道:“哥哥,如今你越发刻薄了,一句不对,就寻兄弟的破绽。”柳生微微笑道:“你是越发不刻薄了,以前我若这般寻你破绽,你不说个长篇大论的歪理,驳得我无话可回才怪。到底京城地面风水好,把我的绍先,都改变成驯顺文雅的人了。”替他拂落了肩膀上的雪花,说道:“尽穿着祭典的朝服,不冷么?回来就换下罢。下午定然有你的同僚文友们来拜,你也要出去拜年,忙得很呢。”
  
  绍先忙碌的圈子,柳生半分也插不入去。而他性格软懦,替兄弟当家免不得被仆役佣人们钻空子欺负,导致绍先本来不丰厚的俸禄收入,更应付不了各种虚报账目的开支。绍先害怕哥哥没有事做就会要走,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说找个靠得住的管家理事,倒是柳生和顾监生有了点交情之后,听他的话,转托他推荐了一个同乡的管家来:“这家里的确需要个懂行的人来管,我管全是白费。这个管家是顾乡绅上京曾经用过的,精明可靠,想来不错。”
  
  有了管家之后,绍兴也知道哥哥回乡的准备都已完备,无可挽回了,心里百般滋味,只能默默看他收拾行李。柳生怕他难过,安抚道:“清明到了,我不能不不回去扫墓,今年还有岁考,考毕了若能参加秋试,若能侥幸中举,我会试总还要上京来的。”绍先说不出挽留的话,只道:“一切随哥哥的意。乡试盼望哥哥顺利,连捷入京。”
  
  送行其实已届清明,京城内外杨花柳絮烂漫飞舞着,铺成几十里春云般的梦境。绍先骑着马送出城门十余里,到底忍不住,在偏僻地方避开人眼,将哥哥紧紧抱住。柳生低声道:“你不要怕,我回去了。京城里没人晓得我们的事,我回去后也永世不会和人说,你怕获死罪,我也是怕身败名裂的。这点关系当年我就比你懂,至今你还不放心?”
  
  绍先心窝里被戳了刀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叫道:“哥哥。”柳生轻轻说道:“你要不是害怕的话,怎么会磨灭得半点性气都没有了?你不敢让我走,也不敢让我不走,其实也就是担心我毁了你,整日战战兢兢过日子,你不好受,我难道好受?你是我兄弟,我说什么也不会毁你,以后别这么担心了。”
  
  他上马离去后绍先望了很久,直望到柳花和泪花在眼底都交织成虚白的一团,心底也是空白无物。哥哥说得这么透彻,替自己将最隐秘的心灵负累都卸脱了,是轻松;可是又因为这么透彻,知道他看明白了自己幽暗的心事,又是沉重。一切无可奈何要解脱,可是又一切无可解脱。
  
  他不由自主想道:“哥哥这一去,大约这一世,都不会再回头找我了。来年的乡试,后年的会试……多半是空心汤团,再也不会有实落。”
  
  这个想法完全验证,来年的乡试柳生依旧无资格,后年的会试自然也不会来上京。绍先的官职在两年里又有擢拔,从从五品的员外郎升到正五品郎中,虽非飞黄腾达,却也稳步上升,回顾南方路远,京城与地方相去天壤,官员与平民也悬绝云泥。
  

29、柳絮风之九 ...


  绍先在老家不喜欢柳树的飞絮,到北京后还是一般不喜欢,偏偏杨花柳絮是京华景致,文人墨客到这时节免不得野宴踏青,分题赋咏。绍先第一年才中进士,初学风雅,带着新奇局促跟同年们来赏杨花,第二年送走哥哥,没情没绪,推辞了野宴不想见这伤心花,到得第三年,却几乎想写信给哥哥,问一句:“江南飞絮有也无?”
  
  当然想归想,写家信却全然用不着如此酸文。他给柳生的信大多是报自己在京仕途情况,柳生给他的信也是寥寥几句报个老家光景。平淡字写平安信,渐渐两下都来得稀了,等到第四年、第五年两度见飞絮落花,他偶然想起,才觉得信比春淡薄,人如絮飞尽,少年时期那么纠缠着依恋着的情意,如今却是自己放了手,任风里一点点吹到天涯去,再不回头。
  
  第五年再和人赋柳絮诗的时候已经是混迹京城五年的老京官,以前怕人笑自己这个新官土气,现在是自己笑新官土气。风月老手做什么都是雅致,就连他随手折一枝柳刻作柳笛,席上吹几个五音不全的调子,同席的官员们也抚掌赞叹,唤着他的字道:“所天,怎么偏得这等天然野趣?”
  
  到晚上归去时袖子里还携着这柳笛,房中伏侍的通房丫头替他脱衣的时候拿了出来,问道:“哪来的树枝儿,替老爷丢了罢?”绍先已经喝得大醉,迷迷糊糊道:“不必,给我搁在手头,我要约人赋诗。”
  
  丫头见他大醉,伏在案上好半晌不动,于是去泡茶打水来帮他醒酒。绍先醉得不舒服,伏案一会儿又起坐一会儿,丫头回来时只见他手里拈着那柳笛,怔怔的放在碧纱灯下只是看,心道老爷定在打着诗句的腹稿,不敢惊动,踮脚轻轻送茶过去,却忽听绍先喃喃唤了声“哥哥”,烛光下看见映出蜿蜒两道泪痕在他脸上。
  
  老家那支柳笛,大约已经化为尘土,油灯对面笑眉笑眼听自己荒腔走板的那人形相,也逐渐变作尘封。醉后伤情原是无凭据,醒来却难免遇见旧识者,又重新勾起遗忘的少年事。
  
  这旧识却是顾监生跑来拜访他,开口相约:“旧年曾在我们余姚做过父母官的蒋老爷,迁转来做京官了,一道去拜会不?”
  
  绍先并不愿意和顾监生来往,但是蒋知县当年是慧眼识珠录取自己做童生、又写信向学道推荐自己兄弟的恩人,这恩情不可不报,于是和顾监生一起去拜谒了一番。蒋知县如今升作给谏之职,看见旧日赏识的孩童长大成人,不胜之喜:“前几年已见《缙绅录》,得知贤契高发,学生私心欣悦。令兄现今何在?”绍先道:“家兄艰于一第,至今尚在家乡攻书。”蒋给谏惋惜道:“你兄长的文字原不及你,却是个厚道君子,当有福泽,不道天不垂怜,可惜,可惜!”留他吃了饭,叙谈许久,从此两下交好,通家往来。
  
  绍先其实怕听旧人谈自己旧事,可是蒋给谏毕竟是恩师,又是长者,要和自己来往也不能拒绝。蒋给谏的几个儿子都在外地做官,只和老妻同在京城,通家之后内阃不相回避,蒋夫人看见绍先这样俊秀青年,又是丈夫早年栽培过的孤儿,也是喜欢得紧。老妇人好管闲事,来往熟了之后就细细问绍先生辰年月、有无婚娶。听说尚无妻室,不免大惊小怪一番:“这是怎么说!哪有恁大的男子汉,又做着好好的一个官,还不成家的道理?府邸上没个内眷打理,还能了得!”
  
  绍先勉强笑道:“因为父母双亡,哥哥在乡,无人做主,不及考虑这些事。家里外务有管家照看,内务有个通房打理,也还说得过去,就不计较了。”蒋夫人道:“吓!通房不过是个丫头,怎么做得家主婆?不娶位正夫人回来,就算通房给你续了香火,难道儿子还能没有嫡母不成!年轻人总是教婢妾之流迷惑住了,不懂得当家的大道理!你不要胡来,师母给你做主。”
  
  绍先只道师母随口追问追问,此事也就过去了,谁知天下最招惹不得就是老妇人的媒婆心,一旦发愿,不了结了眼前的单身男女是不肯干休的。过了一阵子,蒋给谏郑重其事招他过来喝酒,席间说道:“老妻常常念叨,说贤契青年未娶,不成体统。我寻思也是有理,物色良久,替贤契寻了一门攀扯得过去的亲事,不知道贤契心下如何?”
  
  绍先吓了一跳,慌忙说道:“这等私事,怎敢劳动老师操心?”蒋给谏笑道:“我也不是爱操心的人,只是老妻热心要管。眼下说的这门亲,是吏科都给谏陈大人的千金,他家夫人和拙荆是闺阁至交,一拍即合,据拙荆的说法,那家小姐品貌端庄,温柔贤淑,堪作贤契良配。陈都谏又是浙江海宁人,和贤契家乡相邻,做这门亲也是极方便的。”
  
  都给谏即都给事中,吏科为六科之长,操持着言官权柄,乃是朝中品级不高权势极重的职位,海宁陈氏又是浙江的大族,绍兴地方上也是听说过的。绍先想不到蒋给谏替自己说的这么一门上好的亲事,心中乱跳,不知孰喜孰忧,不觉推辞道:“可是门生有家兄在乡,亲事不好擅自做主……”
  
  蒋给谏一拍掌,笑道:“就知道贤契是个孝悌的人,凡事定然想着兄长做主。我也料到这层,日前已经写信去余姚,问令兄意见了。”绍先大吃一惊:“老师写信问我哥哥……问家兄……什么意见?”蒋给谏道:“就替贤契提这门亲事,问令兄主意如何?若是愿意,我这里就替你做主说媒了。”
  
  绍先脸色红了又白,极力忍耐,才没有在老师面前失态,回去却不禁跌足长叹,百爪搔心:“蒋老师一片好心,却怎知我们兄弟……我们兄弟是那等干系!写信问哥哥许不许我娶亲……他怎么能乐意!”
  
  一时竟有大祸临头的感觉,越想越是凶险:“哥哥离京回乡,已经是被我伤了心走的,这几年两下情分虽然淡薄,终究不曾决裂,我为他一直不娶,也总算对得起年少无知的那一段不伦情意。他说不会毁我,也是念在我终究没有负他罢……可是如今老师一多事,给我说了门亲,他见我想要娶妻,会不会一怒翻脸,捅破此事,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和我同归于尽?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是能做出恁般凶恶事体的人!那么……又会不会,寻什么借口回绝了老师做媒,断了我这门好亲事?毕竟,名义上我的婚事都要由他做主,他不乐意,蒋老师就是一万个好心,也不能怎么样……”
  
  千般计较,万种思量,却也无计可施。只觉得这时候哪怕立即写急信给哥哥解释,也未必不是适得其反。柳生在京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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