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27页

说,比落第更不堪的羞辱:涉嫌科场舞弊,勒令覆试。
  
  这时候征士再顾不得不沾官场的戒律,便即在家中草草收拾行装,欲待上京去与丽天相会。还未起行,山中却又转送了丽天的第二封信来。
  
  这封信却是长篇大论,絮絮诉说了自己被污蔑舞弊、勒令覆试的种种委屈和耻辱,语气虽然愤激,思索却似乎冷静了许多,收回了自己前信的请求,反而劝征士不要去北京,言道:“事已不堪,情实难忍,我属无奈,胡为乎玷君之行?请休北征,待余南下。当与君把臂游山,风雨联床,共话一段炎凉场事。君有旨酒,务必借以一浇胸中块垒耳。”
  
  他显然愤懑万分,却也不得不接受朝廷所要求的覆试,来验证乡试是否当真舞弊。这对心高气傲的士人来说,无疑是绝大耻辱,然而不覆试又不能证明清白,就会从此成为终身耻辱。
  
  然而征士也明白,纵使覆试通过,这耻辱也洗刷不清。青蝇集于白璧,犹可挥之而去,素丝染作黑皂,却是永久洗不脱的颜色。
  
  就如丽天终于来到他山中,借酒浇愁的时候,颓然叹息:“仲纯,世上至丑至辱的污名,今番强加在我身上――我是再也洗不清了。”
  

34、未开花之四 ...


  “心尚可洗,世间更有何物可污?”
  
  山中泉水清澈,烹茶最佳,征士给这道泉水取名叫作“洗心”,以清茗平息丽天颓丧焦灼的心情时,就以这句话相慰勉。
  
  丽天在征士山中只住了七天,就再度辞别白石峰上京。征士担心他情绪不佳,这次不用他邀请,自愿下山相送了一程又一程,同舟直到丹阳,尚自不忍分别。丽天反过来开解道:“你说的对,世上悠悠之口,能污我名誉,不能污我心地。在你山中小住一晌,抚慰良多,我想开了,回京也无所畏惧。”征士担忧道:“我知道你耿耿意气,不是容易便消。倘若当真想开了,岂能这般气色不振?”丽天苦笑道:“反正父亲也让我告病不与会试,我气色看似真病,那是正好,免教言官寻见破绽,又说我父子欺君之罪。”
  
  征士望着他道:“至今还是意气用事的话,你是真放不下。”丽天道:“放不下也得放下了,我不入会试,父亲正上辞呈,都要从此遁迹山林,还有什么抛掷不下!仲纯,你不必远送了,耐心再等我半年,半年之内,我们全家都要南归,此后永绝朝堂,息机风尘。前年我们许下的诺言,转瞬我就要来践约了。”
  
  这番话里带着过深的意气,征士并不放心信任。舟中还有征士带来的山泉酿的酒,默默倒了一杯递过去。这时正是二月会试之期,江南春早,渡口蒲草已经新绿盈把,夕阳下数只白鸥觅食,翩翩掠过水面。丽天持杯看着窗外,忽道:“仲纯有琴,可否鼓一曲《鸥鹭忘机》开我胸怀?”征士摇头道:“你的心还不静,不是听琴的时节。”
  
  丽天愤懑之际,并不觉得自己不曾心静,相反自觉心灰意冷到了极处,正要绝尘高蹈,对征士这话其实是不解的,却也不相强,道:“那也罢,待我今夏阖家归来,定当长住你山中消暑。那时节联榻看山月,悠然听松风。”
  
  他只道这许诺不久便能完成,岂料这一去,却直到年底十一月,才奉母还乡,而王阁老依旧留在京中做着辅相之位,无法抽身。因此丽天几年前上京时护送祖母母亲一干女眷,归家依旧相府眷属大船沿江而下。水程缓慢,走到二月和征士分别的丹阳渡口,已经是冬月下旬。大船吃水深,下锚处离岸远,江面冷雨潇潇,绕岸枯苇瑟瑟,看见远处有单舱舟泊在秃树下,傍晚昏黑,看不清舟中人,只听见琴韵泠泠,隔水送来清音。丽天正在祖母房中定省,老人畏寒,冬夜不便开窗,只能站在篷窗下静静聆听,心道:“原来仲纯迎我归来,奏的却是《墨子悲丝》。”
  
  这是一首悲怆的琴曲,曲意是墨子见素丝染成五色不可复洁,宛如人的清名被诬后无法辩白,为之悲叹感伤。丽天的科场案虽然在二月间就已经覆试了结,风波却难以消弭,一年都卷在漩涡里无法归来,因此才爽了年初与征士的约定,这时听他隔水奏琴,知道对方已经了解一切纠葛和苦衷,不觉百感中来。
  
  王家太夫人年老多病,丽天母亲朱氏虽然是宰相夫人,也得日夜侍候床前,这时看见儿子神情,已知就里,于是温言道:“仲纯也是通家子弟,不必避忌,请他来上大船罢。”丽天知道自家船头挂着相府灯笼,还有肃静回避的朱漆木牌耸立,在江上醒目之极,邀陈征士的小舟过来未免损他隐士高名,想着摇摇头,对母亲的解释却是:“仲纯是拘谨君子,我家船上还有年轻女眷,到底不便。待到娄江,相见未迟。”
  
  
  丽天听房仲传的是其父的话,对于自己而言也是堂伯长辈,于是站起来受教,说道:“小弟也是唯有自责,全因年初科场之事,家父不忿小弟受辱,辩驳奏疏辞气激烈,是以开罪言官,至今干戈难休。都是我这做儿子的罪过,实在愧惶。”房仲道:“何尝不知道阁老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事已如此,争执无益。看看申阁老,我记得他家爱婿这遭也和丽天你一道被论了科场嫌疑,一同覆试。申阁老不声不响忍了,跟言官也就无甚纠纷,叔父何妨学学申阁老的气量?”
  
  
  他们兄弟议论,陈征士坐在一旁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话。到了傍晚辞去,丽天送完了客人又单独送他,征士才道:“令尊要你退回荫籍,再不走科场道路……这是真的?”丽天道:“圣旨并未同意,只批示教家父不必谦退太过,让我照常科举。”征士道:“阁老意气正深,说了这样的话,只怕难以收回。”丽天叹道:“家父辞不了相位,我自然也再不能科举,否则还是嫌疑难明,焉知会试我就不舞弊?都不要了!”他勉强笑笑,道:“年初我不就说过,我要从此践约,和你遁迹山林?如今再不能应考,岂非正好。”
  
  征士心道:“原来你年初的意气,到年底非但不能消弭,反而更是怄得厉害。”然而也懂得,自愿放弃科举,和被迫不能应考,结果虽一,心态却是大不一样。何况丽天背负着科场舞弊的污名,这种委屈无奈只有更为深重难堪,放弃功名于他并非解脱,只是屈辱和苦楚。这时候要他看开都是一种讽刺,无话可劝,只是握住手,叹息道:“可惜了你。”
  
  丽天茫然,和他携手走过家中长廊。相府宅邸门户深邃,相送出门都要绕过广阔前庭,虽在冬深,游廊里兀自开着温室培植出来的不凋花卉,家人仆役看见公子出来都垂手恭立,大宅院一片兴旺景象,丽天心内却只觉得萧杀孤寂,快到门口时终于忍不住挽留:“仲纯,当真就不能再留宿我家么?想从前少年时……”
  
  征士看着他,微觉犹豫,丽天却自己摇了摇头,看向正堂,说道:“从前……没有这个。今日这里,不是留你的所在了。”
  
  正堂其实是锁着的,轻易不开启待客,征士却也知道那堂上悬挂的是天子御赐的匾额,左右各一,乃是“调和鼎鼐,尔惟盐梅”八个大字。那是九天赐下无上荣光,堂堂相府,煌煌威仪,与自己一身山野潇洒格格不入,再也不是少年时期和丽天耳鬓厮磨师友相称的所在。
  
  征士于是道:“年终了,我也要回华亭尽孝老父,过完了年,我们再聚首罢。”丽天道:“也好,冬天山中寒冷,我邀你去我家别业,我们一道重游支硎山去。”
  
  那是他们少年读书之处,两人心中瞬间都浮现往昔情景,是如何相处中心心相印、第一次相拥相抱的回忆涌上心来,不由得相视微笑。
  
  然而这个约定,到次年还是难以实现,丽天过完年就接到京中书信,言道阁老苦于朝中争执,又兼案牍劳累,眼疾发作,辞疏却仍然不得皇命允许,只能抱病视事,情状甚苦,急需儿子前来辅助处理政务奏疏之事。丽天素来孝顺,又是身为独子责无旁贷,只能又一次对征士爽约,匆匆辞家,上京去了。
  
  这次因为担忧父亲病情,走得匆忙,连征士家都来不及去告辞。走了数日之后,征士才在华亭县收到他的道歉和告别书信,一阵黯然,不免想道:“早知那日就留宿相府好了……他这一趟回乡,本道时日正长,却不料如此来去匆匆,我竟未能安慰一二。又不知这一去,却是几时再归来?”
  
  恨去疾,忧归迟,风波屡兴后的相思,难免掺杂着风雨飘泊的愁怀。征士有时在山中闭目凝思,心内揣摩的是上京路线,一生爱静,足迹不曾出过江南,虽然屡屡怀想,却委实不知道乘舟或者车马,究竟如何才能走过漫漫长路,抵达丽天身边。想到最百无聊赖处,自己也哑然失笑,于是写入诗篇,寄给丽天:“念子令人远,劳心及夜阑。平生不识路,何以梦长安?”
  
  他的诗句情思惘惘,丽天的回诗却满是怅然:“容易遂千里,仓皇无一言。”又道:“忽忽深凄怆,重将别事论。”显然仓促分别,遗憾甚深。幸好提及朝事,语气尚能平和,只说自己苦劝之下,父亲不再和言官论争,朝中口舌渐渐平复。最近朝廷大事已经转移到劝谏皇帝及时立储,百官都在担忧皇帝不肯立长子为太子,这时候需要同心一气,以内阁领衔向上建言,首辅申瑶泉因此和百官的关系缓和了很多。王阁老自来抱定宗旨就是与首辅和睦共处,一起担当国事,如今当然更被百官需要,成为上下的沟通桥梁。丽天去京后朝局已变,竟然平稳无事的过了一年。
  
  只是这平稳却也给二人带来分别,南北隔绝,相思更苦。好在朝局平稳是异常,变乱才是常态,这短短一年维持稳定已经是难能可贵,过完这一年后,终究风波又作,申阁老首当其冲,到底遂了百官的意辞相下台,滚回老家。王阁老的眼疾一直没有好转,这时无可奈何,也坚持告病求去,圣旨虽然仍旧不允许他辞职,却也拗不过他,只能给假养病。阁老父子这年六月一道出京,在言官的哓哓声中径自回乡。
  
  这番连王阁老都已经归来,可算高卧已定,事端再无。征士和丽天分别一年半之后终于真正聚首,本该欣慰,却又高兴不起来,但见阁老父子情绪都是低沉之极,丽天一见他就忍不住诉苦:“仲纯,我父子已是一再让步,退无可退……却终究不得谅解!这世道,究竟还要我怎样?”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征士却是明白的,朝局这次动荡,两个辅臣一起下台,实则在朝野都已传遍。这一遭,叫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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