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31页

也是,你们当年都是淘气,一说起诗书,逸兴遄飞,深更半夜都谈论个不休……我这老婆子就常常扫你们的兴,派丫头小厮去提醒你们早睡早起……”
  
  征士也不觉微笑,说道:“我也记得,当年和丽天在支硎山读书,少不更事,半夜爱在松下露宿,看着星月天河联句。夫人也是这般来提醒,教我们添衣加餐,莫冒风寒……少年无知的时候,做了多少错事,母亲都不曾责骂,只是一心一意为我们担忧焦虑。”
  
  夫人微微摇头:“错什么呢?天底下做母亲的眼里,哪有犯错的儿子。”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握着征士的手,却有一丝奇异的灼热,又说道:“其实老婆子也不是不曾抱怨过你们,比如我儿年纪轻轻,断了弦就不肯再续,我发愁得紧,如今还有我们老夫妇相伴,等我和阁老都过了身,他独个儿家室无人,何等凄凉?我也晓得这是你的缘故……”
  
  征士只觉得那奇异的热微微传到了自己脸上,不禁唤了一声“母亲”,夫人却又微笑了,道:“可是我也想通了,这有什么呢?我们又不是那等死心眼糊涂父母。早死的媳妇,好歹也给我家留下了两个男孙,阁老都同我私下说过:‘既有嗣息,便无大事。儿子一生难得舒心,何苦抵死要他被姻缘束缚。’你看,那老头子古板正经,只肯推个不晓得,才不会告诉你们这话。”
  
  征士一时赧然,一时又坦然,这番话其实出于意外,却又似乎长久以来都在意料之中。仿佛自己和王家的关系,天生就应该这样,二老的关照和嘱咐,接受起来都是自然而然:“母亲放心,一切都放心。”
  
  夫人病势最沉重的日子就在会试期间,几乎到了危如朝露的地步。连阁老都抱病日夜守在老妻房里,只怕暂时分开,就成永诀。征士静夜不眠不休坐着守护夫人那一缕游丝之气的时候,屋内阁老和众人低低哽咽,屋外潇潇冷雨,肃杀悲凉之极,一颗心也悬在这游丝一线,颤颤悠悠:“丽天此刻,却在什么地方?”
  
  丽天此刻在千里飞驰赶回家乡,带着一身凄风冷雨扑入门来。看见他扑到床前放声哭泣,征士那一句不敢寻思的言语,终于冲口说了出来:“万幸……你回来及时,不至于抱恨终天!”
  
  倘若因为考试而导致母子阴阳永隔,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势必要成为丽天终身之痛,这是谁都知道的,因此沉疴缠绵的夫人被惊醒,也不禁泪如雨下,一面断断续续的咳嗽,一面胡乱摸着儿子的头发面颊,颤声道:“我儿莫哭……我再无遗憾了……”
  
  阁老和征士在悲痛中惊喜,都忘了问丽天考试情况。等惊喜后重新悲痛,也不忍再问丽天考试光景。丽天也只是匆匆解释了一句:“我入考场第一夜,噩梦而醒,知道不祥,连夜星驰赶回来……”
  
  他这次,又没有考完试。
  
  丽天回家不久,母亲病故。扶柩出葬之日,悲悔难以自已,一路掩泣,到坟茔下土时终于忍不住,哭倒在地。喉间涌出的鲜血,在涕泪混杂下化作淡红的颜色渗入坟土里,好似征士山中不曾修剪的宫粉梅花。
  
  他和母亲一样,也患上了喀血症。
  
  生死短,苦痛长;愁病重,岁华轻。没有不染绿坟头的草,也没有不剥脱孝服的年月。丽天守母孝服满之日,就是又一次大比之期。公车上得都麻木了,只是微哂微叹入京去,踏入从乡试那次算来已经入过四次――乡试一次,覆试一次,会试中途弃考两次――的顺天贡院,禁不住微酸微痛在心底。
  
  为了防止考场把关不严,贡院的墙头都围堆着荆棘,隔绝了内外,因此科场又称为“棘场”、“棘围”,科举就称作“入棘”。丽天步入这棘场之时,仰见天色碧蓝,白云闲淡,贡院的荆棘长围一条条望不见边际。人生也好比坠落在荆棘丛里,行动皆是挂碍,心灵尽被禁锢。
  
  这一年却似乎是他的解脱之期,一次次入棘到了尽头,跌跌撞撞千疮百孔攀登上了顶峰。春榜揭晓,会试第二,金殿对策,殿试也是第二。
  
  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二名,俗称榜眼,官授翰林院编修。一切的道路,和王阁老当年一模一样。
  

38、未开花之八 ...


  南方的秋霖,一直能下到冬季,十一月寒雨打在船蓬上,天地上下都是湿漉漉冷冰冰,灰云暗江,枯枝瘦叶,一并渲染出一副水墨江南画卷。这样的天气睡不安稳,画舫锦帐里都感到江头密雨的缠绵凄清之意,好像梦魇一般徘徊在枕衾间不得宁定。
  
  梦境却是华丽耀目的,新进士的大红袍服,明霞也似的鲜艳,传胪日一甲三人都在金殿举子最前列,听着宣旨官抑扬顿挫报出姓名。这些姓字一转眼就会传播京城,声闻九衢,扬名天下。颠倒十年京国梦,蓦然回首,终究做了琼林宴上宾,杏花苑中客。
  
  新进士例行要去拜谒考官,定下师生名分。主考官是座师,还有负责自己所考科目阅卷的房考官是房师,官场规则,一卷之识定终身尊卑之份。房师是个年轻的翰林官,微笑回礼:“昔年捧读过世兄的戊子乡试墨卷,当真字字珠玑,锦心绣口。那一年下官还是童子,粗能识字作文,不料如今忝与世兄结下师生之缘。”
  
  谦抑的话语中其实有掩不住的些微得意,少年早达的面孔总难免意气飞扬。今年是辛丑年,从戊子到辛丑,一晃十三年,中途整整四次会试开场,有遇有不遇,将才读书的童子送作了年轻的老师,写范文的举子却蹉跎做中年门生,命运颠倒如此。
  
  丽天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辛酸,想了些什么,恍然惊觉时是旁边同来拜师的同年低声提醒:“榜眼失态了。”这才觉得眼中难禁酸楚泪,不自觉已是掩袂失声。
  
  其实这迟到的金榜题名不全是悲酸,传胪之后琼林宴,也有内官笑吟吟向自己举杯庆贺:“发榜当日,皇上看见榜眼姓名,特地垂询,差人去顺天府查榜眼的年貌履历,知晓是王阁老的哲嗣,天颜甚喜。”旁边便即有人恭维:“阁老家门克绍箕裘,父子两代榜眼,也是圣朝未有之荣。王阁老圣眷甚隆,至今朝廷尚思起用;此刻皇上又特地垂询榜眼出身,想必贤父子同样简在帝心,日后榜眼青云直上,一如尊翁,可想而知。”
  
  一如尊翁……丽天就职史馆的不长时日里,每每寻思起这四个字,都说不出这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进士第二人及第――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天子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这是父亲走过的道路,自己已经踏上了前两步,后面的升迁也顺理成章,那一条入阁拜相之路光辉灿烂在足下,也风雨飘摇在眼前。
  
  在史馆不过半年,朝廷册立太子之议终定,便即指名任命自己赍诏南下,宣谕大赦。同馆僚友半含羡慕、半含揶揄来相送:“皇太子册立,当年也多亏王阁老定策之功。如今皇上特命王太史奉旨宣谕,衣锦还乡,想必也是有意荣耀尊父子,当真是天恩浩荡。太史回朝,必定大用。”
  
  那一刻他终于展眉而笑:“家父年老多病,下官这次奉旨出使,趁便就要告归请终养,这是臣子的孝道,天恩必允。此去不再回京,便与列位同僚道别了。”同馆吃惊:“太史可不是玩笑?如今仕路正顺,指日青云……”
  
  他心底藏着的那句话,其实终究是不好直说,梦里却忍不住迸了出来:“笑话?在下也是做过真宰相事业的人,什么权势场的滋味不解得?人间仕路何是顺,何是笑话!”
  
  那一条青云直上光辉灿烂的道路,终究是放弃走下去。披上身的华美衣袍,不久就要慨然甩脱在足后。他恍惚知觉,这一弃置比兢兢业业做上宰相位置还要惊艳,好像一出戏唱到尽头,甩一段利落漂亮下场白,余韵袅袅。然而今生今世讲究这一个漂亮利落,却有如撕碎自己的一切梦想、荣光、拼搏、苦痛、挣扎,轻飘飘演一场天花散花给人看,其实荒诞。行迹是傀儡,命运做引线,舆论来播弄,却是谁人为观众?
  
  真笑话成苦泪倒咽,真颠倒得梦魂缠绵,真纠结到无可恩怨。
  
  淅沥冷雨声中忽然拥被坐起,睡在床下侍候的长随顿时惊醒:“老爷要什么?”丽天道:“噤声,听!外面是不是有琴声?”长随道:“老爷是发梦了罢?只有雨声。”丽天便不说话,静静侧耳,一时也只能听见密密匝匝的雨打江面之声。
  
  他不睡下,下人也不好睡,只得起来给他捻灯倒茶,长随都是老家人了,公子虽然升作了老爷,抱怨还是敢的,不免小声嘀咕:“恁地雨夜,哪有人弹琴?手指头怕不冻僵了去!老爷阿是白日里接见拜客,酒宴上听的丝竹回响到了梦里头了?”丽天摆手让他不要做声,披衣下床走到蓬窗边去掀开格扇,江面湿冷的风吹来,室内顿时寒意彻骨,主仆都不禁肌肤生粟。但是这一开窗,果然听清楚了,江头隐约琴韵泠然,风雨声中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这时正当中夜,风雨交加,江面全在黑暗之中,只看见自己这艘大船的灯火倒影在江水里,船头一面高挂着“奉旨宣谕东南四郡”的朱漆金字的木牌,一面红纱灯笼填着自己官衔姓氏。官船左近没有民船敢随便靠近,灯光所及就只是一片深黑的水。这光景还似当年自己初受舞弊诬蔑,奉母还乡,也是巍峨官船,深夜停泊,听见那清韵古琴只是遥遥迎奏,却自来往不便。
  
  此刻他靠着窗户听琴,却不自禁默默而笑,长随劝说:“关窗罢!老爷一向抱病,不要冒了风寒,又犯血症。”丽天微笑道:“你听出来了么?这次迎我,弹的是《鸥鹭忘机》。”
  
  当年愁闷满怀相别,曾经请征士弹此曲解闷,当时他道:“你的心还不静,不是听琴的时节。”十多年过去,自己记得,他也记得,一场功名到头,终于博得心平气和。
  
  他忽然回头索笔墨,同船随行的幕僚也惊醒了,睡意朦胧在帘外道:“老爷又要看辞官疏草?草稿明日再誊写罢,深夜修改不便。”丽天道:“不是,我写书信,你们各自安睡。”
  
  他提笔写的却不是正式的尺牍,只是默写了一句宋诗:
  
  “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隐士小舟和奉旨官船,终究来往不便。这一纸短笺,也只是命舟人到天明时送到夜间弹琴的小艇上去。江水茫茫,江面宽阔,隔船彼此都望不见对方身影,但是征士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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