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33页

也并非绝无人知。”
  
  
  
  
  
  他抬头看征士的时候眼中神情分明稍有一丝不安,却又笃定:“你猜到是我,我也猜到你决计不会去告知丽天父子。”征士的眼神也是笃定的,却甚是无奈悲凉:“阁老风烛残年,丽天性烈体弱,我怎么会告知他们祸起萧墙,教他们恨上加痛?”
  
  
  他走近一步,声音极低:“……仲纯人号‘征士’,名满朝野,凭的就是书画双绝,妙绝天下。那奏章除了仲纯,还有谁人能够代笔到这般地步?”
  
  
  
  “……我疑心密揭是仲纯代书,仲纯就已经惊吓如此。殊不知言论已起,并不是说你代书,而是代笔――阁老那些触犯时忌的言辞,都是你笔下代拟出来的。”
  
  征士平生不曾卷入如此险恶的漩涡,回府的时候脚底都如踩着棉花。丽天正在府门张望,看见他就快步过来,一时不避眼目,在门外就深深相拥,良久良久,说道:“仲纯,你回山罢。”
  
  征士看他脸色泛着青灰,眸中映出自己也是神色惨淡,一时心神都是散的,难以立即理解这句话,只是喃喃道:“你知道了……说是我代笔?”丽天声音急促,道:“怎么会是你代笔!轮到我也不到你!市面上竟有这般流言,可笑!”
  
  他这时尚能冷笑,毅然道:“仲纯放心,这是我父子之事,万万牵连不到你。你是闲云野鹤,在此无益,还是即刻归山去罢。待我家了结此事,我再去华亭寻你。”征士淡淡一笑:“闲云野鹤?你却不知道这些年……士林也有几句打油诗讽刺我。”
  
  他低下头,抚着丽天衣襟下摆,天青色新袍上沾着污渍,也只是不起眼的一块暗痕。他说:“你又气急咯血发作了罢,何苦?我反正已经是‘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征士一时只觉得慌乱,劝道:“丽天,不要这样。这事只可搁置不理,再起冲突,岂非越发不可挽回……”丽天道:“他们这是要致我父子死命,我还顾及什么挽回!这事也由不得我们搁置不理……你竟不懂。”
  
  他声音渐转柔和,却又悲凉:“仲纯,你都不该牵扯在这里。还是回去罢。来日方长……今朝恨短。”
  
  这一瞬间温柔哀伤,是征士此后漫漫长夜都不忍回想,又不能不回想,总会反复假设重过一遍:“我若是那日坚持不走,留下与丽天一起应对,那又如何?”
  
  其实,那一时间自己是觉出了丽天刚毅决断之下的一丝凄然无助,知道他拥抱自己的时候,其实不想撒手,其实想要自己并不撒手。
  
  可是被栽赃被诬蔑的阴影好像利刃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砍落下来。丽天不得不放手,自己也不能不惊慌回避。这是平生第一次直面受诬被冤的滋味,忽然懂得了丽天十多年来耿耿难消的意气,原来只是冤愤不堪,实则无数惊痛不安。
  
  那要沉重到支付一生去面对,却又轻飘得一瞬都抓不住。
  

40、未开花之十(END) ...


  陈征士平生第一次卷入官场的倾轧里,只觉得风波大起的这一年无数可惊可厌,只恨不能快快过去;然而等到了指间抓不住光阴流逝的尽头,又只恨这一年去得太速,慌乱中竟不给自己留下从容面对的余地,就已经尘埃落定。
  
  原来万事都怕四个字: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之后,征士无数次梦见重新踏入这一座朱门,仰望上面“大学士府”的匾额,虽然已经被素幔遮了三年,却尚自金字灿然,低头看见门前砖缝里茁生着嫩绿的草芽,照壁后啄食的鸟雀听到人声,扑啦啦飞上院落梅梢。
  
  征士想起丽天曾经告诉自己他做的梦,山间携手寻幽探胜,一直走到明媚鲜艳的桃花林里。怎么自己做梦,就永远是空茫寥落的高墙梅花?庭户无人春寂寂,窗牖有影日迟迟。
  
  曾经相伴读书的南窗下还放着丽天未完的诗稿,拿起来欲待读,忽然发现却是一封奏章的草稿,墨迹淋漓,写着:“奏为言论未明孤忠耿耿仰累圣德谨呈原帖原揭请罪于上公诸朝野以备电察以雪沉冤事……”猛然灼手,慌忙抛开,纸张白蝴蝶般飞散开去,瞬息消失在空中,原来毕竟还是梦境。
  
  可是这一封奏章,其实真的见过。是丽天在病榻上最后的草稿,连带着那封惹事密揭的原稿,一并交在王阁老手里:“男辰不孝,做儿子未了,中途撒手……父亲保重余年,勿以我为念……”
  
  大咯血病人最后的时刻,言语艰涩吃力,于是以笔代口,一字字留下话来:“谣诼纷纭,父子沉冤,死若有灵,当叩帝阍,求圣主颁恩洗雪。”
  
  这所谓的“颁恩洗雪”,也就是澄清阁老密揭里并没有诋毁言官的过激言辞,是被人恶意添加,造谣抹黑。单单阁老自己公布原稿并不能自证,除非从皇帝手中将密揭公布于众才能证明。然而密揭之效用就在于渠道秘密,倘若大臣出个事就要求公开,此后谁还敢同皇帝在密揭里推心置腹言无不尽?丽天呕心沥血替父亲起草的最后辩白奏章固然无用,幻想死后有灵,更是空谈,连安慰也说不上。
  
  一年间攻讦激烈,风波险恶,征士直到这最后时刻,再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赶来相见,却只剩得执手泪眼:“你……若有灵,我也求梦中一相见……”
  
  丽天眼底凄然,笑意却温存:“痴兄!‘梦是心头想’。有不有灵,在天;梦不梦我,在你。”
  
  因此征士在这样空茫无人的梦里,是痛彻心扉的:“为何不相见?为何寻不见?你当日……就是许诺了我也好……至少我也有个念想!”
  
  求相见不可得,求相诺已无缘,念想、梦寐、情思,尽数无端倪。陡地掠过一句唱词,却是丽天在自己面前笑吟吟打趣过的话:“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
  
  猛然惊醒,连空茫的梦境都如空花般散开幻灭,手指里还捏着一封书信,字迹俨然是自己一脉,却比几年前更为凝重大方。落款不再是孝子所必须使用的自称格式,已经去掉了“制晚生”的“制”字,是刚刚服满除孝的丽天长子鸣虞写来的:“家难以来,侄每念父祖遗志,不能无恨……”
  
  定下心神将书信重看一遍,王鸣虞当时在一年里连丧父亲和祖父,三年居庐,都是征士视如己出地照顾。既然情如父子,他来信就没有太多客套话,只说守制已满,按照朝廷惯例,以祖父一品大员的官衔可以荫直系子孙一人为官,丽天当年不曾做荫官,乃是自己考中的榜眼,这个荫官就顺延到了鸣虞身上。
  
  以荫入仕,仕路极为有限,基本上只能是个闲散职位,终身与台阁权柄无缘。鸣虞在守孝的三年里其实无数次向世叔征求过意见,少年心胸也不无父祖般的意气,舍不得就此接受荫官,科举无份,断送光辉仕途。征士每次都是沉默,难以替他抉择。这时候却见他信中心意已决,言辞豁然,说道自思父祖一生累于功名,苦于高位,自己庸庸碌碌,不必奢求太过,荫官俸禄足以养家糊口,撑门立户,何乐不为?
  
  征士读到这里惘然若失,心里其实觉得若要豁然,甚至连荫官也不必做,权势场的险恶,一脚踏入去都是洗不清的泥,何苦来哉?可是却又知道王家到底与自己不同,百年缙绅之门,岂有不仕的子弟?何况如今权势场中,也不再纠缠阁老密揭之事,纵然见着阁老之孙,不碍政局,也不会有所敌视陷害的了。
  
  丽天临终替父亲起草的辩白疏并无作用,谣诼风波却在他身后止歇,只因为阁老不久就因哭子伤痛过度而逝。人既然已经不在,当然是再也不会出山入阁,谣言攻讦,也完全不必存在。
  
  这一场气势汹汹铺天盖地的攻讦战,曾经使回避山中的征士都几度心力交瘁,觉得几乎要覆灭在流言里,不料结束得却是如此干净――以阁老父子二人的生命终结为代价。
  
  阁老治丧的时候征士甚至看见了无锡顾氏的门人子弟来吊唁,十分致歉:“泾阳先生本当亲来祭奠,只因年老卧病,无力前来,特命我等代为敬香。”征士和他们往年有过交往,吊客临门也无法发作怨恨,只是道:“顾先生其实不懂得,阁老一心辞召,不愿重入内阁……其实不必那般……”顾氏门人有些赧然:“家师委实不知阁老如此淡泊……那也是为国为公之争,并非私怨。”
  
  
  征士道:“你……也知道丽天可惜。”
  
  
  丽天临终卧病奄奄时,其实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什么可惜?我是自戕自害。仲纯的话,我一句也不曾听,到底不能无动心,于是病根深种,祸福自招。”
  
  “宦情太浓,归时过不得;生趣太浓,死时过不得――仲纯,这是你格世之言,真是至理。只恨我今日才明白,却已经‘过不得’了。”
  
  征士绝望时反复想过:“为何不是我?我分明比他年长,比他孱弱,比他更少牵挂……我是死得的,他却不能。”
  
  可是丽天的眼神,却分明静静哀伤地笑:“幸亏是我……若是你,我无力撑持漫漫余生。”
  
  他眼底都是对生的眷恋,那么浓烈而又无奈。征士凝视着他,想到他一生性情,都是这般浓得化不开,好像光华灼灼,倒影在静潭都要搅乱一池清波。从来只道花红易衰,不如水流不断,却不知失去这一树芳华之后,水底也没了生机勃勃一颗春心。
  
  怎知你兰摧玉折,忍教我眼内流血,心内成灰?
  
  然而身死即是神魂消散,心死,却总还有躯壳留住人间。仍还能静静读完故人之子的来信请托:“先君遗集,侄校雠已定,待付梓人。先君病榻之日,向承叔父然诺赐序,曾云:‘非仲纯无以定吾文。’今敢以求告珠玉……”
  
  当日的然诺,至今还在眼前。丽天那一刻是微笑相求的:“仲纯,还记得我们年少同窗之际,曾经戏言:‘谁后死,就请为对方文集作序。’你看,到底最后还是你欠了我一诺,这次任责,要归你了。”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其实没有承诺下来,因为已经泣不成声,俯首无以应答。
  
  “仲纯谅我,我一次次无法践约……今生今世,负了你辋川归约。”
  
  “从此白石峰三百梅花,只能请你一年年替我看赏。花木有情,风月无主,人生宽心就是宽路。我已自误,你不要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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