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25页

难,应门小童会说一句唐诗来辞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访客们望见那白云渺渺,青山叠叠,只好高山仰止,废然而返。除非是极为执著的来者,这才反客为主,排闼直入:“你不知,我却是知的。我自会向白云深处寻他出来,不消指引通报。”
  
  征士此刻并不在白云深处,只在后山谷一片地里自己持着锄头,细心给上百株新种的梅树松土锄草。来客大踏步走过去,朗然笑道:“就知道我送上的名梅,有仲纯亲手照料。借得邓尉山百株香雪,来作白石峰一片寒云,可还适宜?”
  
  征士不觉微微笑了,放下锄头说道:“丽天来了。”却也没起身招呼,只是回头指道:“来的正好,我寻思在此处筑个草堂,式样未就,题名未妥,欲待作书相问,又怕娄江人杳,空劳鱼雁。却不料昨日发愿,今日就可以面询。”丽天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古人诚不我欺。‘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
  
  于是二人走出梅林来,征士山野燕居,日常不衫不履,只敞着一领白布袍,锄草时用根麻绳扎缚了,这时候解开袍袖缚带,行动就显得飘逸,和朋友一道走上谷口的竹亭去闲坐。童子送上酒来,不免打量丽天几眼,想道:“家主平素不待见穿靴子的客人,这人却是谁?公然大头巾、官样靴,一径地入来,家主毫不为怪,还恁般相熟相亲!”丽天见他打量得紧,就笑着解释:“我一路骑马来,未及更换袍靴。就知道你这出尘之地,目下不曾见我这样城居的俗人,好教展污了你家童子的眼睛。”征士微笑道:“俗不俗在心,不在人,更不在身外之物。倘若丽天竟是个俗人,那我今生定要循俗,决不逐雅了。”
  
  丽天道:“仲纯此话,近乎谄谀,我却偏要信以为真,居之不疑。”说着的时候眼底满满是笑意,又道:“你方才说,‘又怕娄江人杳’,原来已经知道家君将有北行,我也要奉父母北上,暂别江南了。”征士道:“处处闻说九重飞下丹凤诏,又岂能当真四野无惊白云心?”
  
  丽天笑了起来:“我只道这些红尘朱紫,染不到白石青碧,原来到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家君难辞王命,要向风波场中走一遭,竟闹得如此人尽皆知,山林里都惊动了。”说完了笑容稍敛,正正经经道:“仲纯,我今日来,却是奉家君之命,有个不情之请。”
  
  征士就请教:“却不知令尊有何垂示?”丽天道:“家君道:‘素来仰慕先生为人,今番上京,馆席空虚,不知先生可否重续旧年之约,再应西宾之聘?不敢辱尊,聊乞下顾。’”
  
  征士一时沉吟不语,丽天道:“仲纯,家君的意思,并非以仕途俗务相渎,只是顾念小弟学业未成,入京后更无师友往来,难免荒疏废学。因此冒昧有请,想要屈驾随行,也是个方便教导小弟的意思。”征士道:“贤弟晋京,是要入北监读书的罢。太学多少名贤,怎么争在愚兄末学后进,误人子弟?”丽天道:“仲纯这话就是见外了,当年小弟将及志学之年,仲纯何尝不曾应家君之聘,枉驾见教?你我数年同砚共席,半师半友之分,怎么如今却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征士正色道:“丽天,说到数年砚席情分,那我便直言相告:当年我应尊府的聘,是应乡贤长者;今日我辞令尊的邀请,却是辞台阁王公。”
  
  丽天嗒然若失,说道:“知道你摈除世务,却不道弃绝如此,一旦有分沾染名利场,就连我也不能破例了。”征士凝视着他,道:“不,我虽然摈除世务,却唯独摈除不得你。你是我唯一能破例的。”丽天目光闪了一闪,又听他续道:“因此,这番是我请求你,许我推辞,全我志愿,不要破这个例。”
  
  丽天听了此话,知道无法,颓然道:“何必说这样的话?仲纯不愿,我也强求不得。既然如此,家君致意足下的书信,也不便有渎了,我还携回去。”征士却道:“岂有此理?还请出示尊大人的书函,捧读之后,定当上复――令尊令堂昔年待我如通家子侄,有书赐教,岂可慢不为礼?我也不至于简傲如此。”
  
  他复信是在自己起卧的竹楼上,两人都喝过了酒,余兴醺然,听外面夜风如潮,山竹簌簌。丽天已经脱了巾服,科头跣足卧在他的榻上,一本正经的道:“我觉得你不是留信,还是留我。”征士回顾,烛光下见他醉眉微挑,一时目光相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不觉说道:“还需我留客么?你到我这里,什么时候不是‘去便不来来便去’。”丽天跳起来,笑道:“仲纯也会说闺怨词,大奇!你对我那里,才是‘身又不来书不寄’!”
  
  彼此取笑了一晌,笑完的时候已经挨在了一起。丽天忽然道:“落雨了?”征士道:“不,是外头山泉激响。”丽天侧耳听了听,道:“还是好像雨声。”于是道:“还记得我们在支硎山中僧寺读书的光景么?每逢风雨大作,长夜难眠,我们同床夜话,用险韵唱和联句,斗句又急又快,连外头的风雨都压倒了……少年情事,历历如在目前,却是恍然如梦。”征士微笑道:“如今你我又不曾老,怎么就叹息起少年来?当年如梦,现下何尝不是还陷在这梦境里。”
  
  丽天本来卧在他膝上,听了这话就起身看着他脸,道:“我只道你迟早会忘怀的,你是个太上忘情的人。”征士道:“那你就错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并不在乎曾经和你任性纵情。”他伸手给丽天去整拂乱的发丝,又道:“人之一生,总得做一件性情中事。何况我相与的是王辰王丽天,又不是相府王公子,有什么辱没到我?”
  
  
  他含笑说:“其实我也有恍然如梦的时候,就是常常看见如今的你,想起初见的你――那时候你垂发披肩,温如处子,灿若明珠,历历如在目前。怎么料到你日后竟是发硎之刃,凌厉绝伦,硬生生教我折节为你,还觉一往而深。”
  
  其实他的回忆里不自觉带着如今的修补,当年相见时,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虽然挟着早慧之名周旋公卿之门,初次做西宾终究还有着三分局促。乍见那恭谨持弟子礼的贵公子,相处间难免还有不安。听那少年道:“弟子单名一个‘辰’,日月星辰之辰。先生便请直斥贱名即可。”他便道:“哪能如此?你我年纪相若,与其叙师生,不如叙宾友,请教公子台甫?”旁边引荐自己二人相见的王父道:“小儿年幼,童子无字,还请先生赐字。”
  
  他抬头看对方的时候,王辰也在看他,十四岁的少年眼底有一种奇异的神采,光彩照耀处连秀雅温文的面庞都流丽夺目起来。他不禁微笑,说道:“《周易?离》有云:‘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公子表德,何不便字‘丽天’。”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装13的家伙调`情都很隐晦于是有人要我注释一下,擦汗,就注释一下吧。

1、“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这句话出自《牡丹亭》,杜丽娘梦见和柳梦梅H的时候,花神在旁边评点他们的关系。俗话翻译过来就是“想男人,男人就来了”。

2、征士和丽天互相调戏的闺怨词,上句都十分恶谑:“去便不来来便去”,原词是欧阳修的,“算伊浑似薄情郎,去便不来来便去。” “身又不来书不寄”,原词是花间词里的,“儿家夫婿心容易,身又不来书不寄。”于是,其实就是两个大男人互相装肉麻,幽怨地说“死相,你对奴家好好薄情啊~”(恶寒,真的不能解释啊)


32、未开花之二 ...


  山中欢聚,总是栩栩然如梦蝶,真和幻互为颠倒,觉得彼此是彼此的梦境。丽天直到告辞,还是不肯遽然从这梦中醒过来,硬拉着征士出了山:“你说唯一会为我破例,那就小破一次,出山送我一程。我这一次上京,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南北路遥,相思迢递,你总得多给我留个念想,聊慰此情。”
  
  他很少对朋友强势,但是偶然任性一次征士也不忍峻拒,于是这一送就一直送到了娄江刘家港口。新受朝廷征辟,被起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即将入朝为辅臣的王父荆石公正在整顿车马,欲待扬鞭北上。王阁老是嘉靖壬戌科的榜眼,曾掌翰林院、任礼部侍郎,万历初年,因不满首辅而挂冠南归,在朝野颇有刚毅之名,居乡却又能礼贤下士,听说儿子偕陈征士而来,于是推辞了三吴官员的饯别宴,便服而来,和征士在舟中会晤。
  
  征士少年时在王家为西宾,已经谊属通家,这时就以子侄之礼相见。他回复的拒聘信在山中交由丽天的仆人前路送出,王阁老已知聘请不来,于是相见全然不提这事,只是呼着他的字,道:“仲纯,今番入朝,我有一事忧思,正待相询解惑。”征士谦辞道:“山野之人,何预朝堂大事。”王阁老道:“仲纯不必过谦,你是局外人,正可以旁观者清。老夫这番受任命,实则乃是朝中诸君子之所推举,而诸君子的意下,却是以为,老夫既然昔年与张江陵议论不合而出朝,必然反江陵之所为。现今首揆申瑶泉曾受江陵所知,被言路指为江陵私党,汹汹攻讦未已。默喻朝堂之意,是要借老夫抗衡申瑶泉,是以忧思不已。”
  
  征士沉吟一晌,道:“阁老意下如何?”王阁老道:“自江陵之后,圣上收回大柄,宸纲独断,朝中言路纷争,哓哓不已。上下悬绝如此,怎可中间调和无人?我想,如今时势,为相甚难。我若与申瑶泉不合,是启党争、乱朝纲;若和衷共济,却又违背言路举荐之意。”
  
  他这番话颇为推心置腹,也是因为对方全非仕途中人,又是通家子侄,这才敢吐露这忧虑。征士道:“老先生此言,正是切中时弊。朝政乱如抽丝,晚辈从未涉足,怎敢妄发议论?只是想着,为人处世,倘若遵照八个字行去,庶几俯仰无愧……”王阁老道:“请教哪八个字?”征士道:“宁失公论,不失公道。”
  
  王阁老听了,欣然受教,因王命在身,行不俟驾,叙谈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而去。他是受命入朝,要乘朝廷的专用驿车,家眷的船只就由儿子陪送入京。丽天送别了父亲,祖母和母亲却还要收拾两日才能走,于是又回到征士舟中欢聚,说道:“有几位故交得知仲纯到来,都要一见,商议明日江上小酌为乐,顺便给我送行,你去不去?”
  
  因为都是三吴的名士,也是他们读书时结交的朋友,征士倒不推辞,次日江舫宴集,就和丽天一道过船相会。宴席上都是熟人,说话时不需要客套,王氏在当地又是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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