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21页


  
  回到余姚县果然不再住坟场草屋,甚至连坟场都还没来得及回,在回县途中就被村民大吹大擂鼓乐喧天地接回了村子,硬拉到族长家院子坐了,族长满脸堆着笑:“就晓得台驾从小聪明,眉清目秀好面相,是做老爷的福气!村里摆了三日酒贺新老爷,不嫌老拙家里简陋,就赏脸坐个上席。”又从袖子拿出一纸房契,笑眯了眼送过来:“这是令尊中书公的贵府,怎能教没名色的泥腿子霸住了?通族合计替老爷取赎了回来。”又对柳生道:“我不怕跟你面前卖老,我本身就是你大伯。如今你兄弟出息了,你也沾光,可不要忽然装大,将乡族里老人都看低了。想当年大家通知道你是个好门好户的出身,会孝顺,会读书,懂礼数,这才将我们家绍先――啊呀说错了,犯了老爷名讳――你兄弟,交给你教导,可不是就晓得你终究有做老爷哥子的福气?老人们的眼光,一丝也不会错的。”
  
  柳生从来不会跟族人争长论短,只是连连谦谢。绍先毕竟也已长大成人,又在省府来往过官场人物,也懂得礼数情面,笑吟吟和族长应酬了一番。柳氏合族尽欢而散,柳生自去帮兄弟准备来年春试的行装。
  
  春试还是兄弟俩一道去的,从浙江到北京,其实并不需要走半年,两个月的路程就已经很宽裕。举人上京应试,待遇与秀才乡试又不同,出发前有官府赠送盘程,一路有驿站提供车马,这就是所谓“公车应举”。公车上到北京,旗开得胜,名登黄榜,先入礼部观政。
  

28、柳絮风之八 ...


  绍先从前听相面先生吹嘘,咋舌以为去北京是“走到天边去了”,等到真正到了北京,才知道这距离根本算不上天边,却另有一种新奇的惶恐,感觉自己是到了天上。
  
  在老家的时候,中了个举人就有各色人来奉承,省城有长官接见,官府赠银,回到余姚去更是乡里迎接,族中摆酒送房子,捧出大把银子来唯恐新老爷不肯赏光,一时间飘飘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等到到了北京,功名进了一层,气焰却低了八分,才知道不到天子脚下不知道官小,西城内一块地方,挨着挤着的租屋,住满了任职的、听调的、起复的、侯选的,各种新旧官员、大小纱帽,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拱手作揖都要将腰板折弯了好些。
  
  京城的开销也远非省府可比,食宿且不必谈,就是置装、轿马、跟班,都要好大一笔钱。纱帽和官服有衙门发,然而在家燕居、出门闲游、同僚宴乐,总不能一直穿着大衣服到处跑,绸绢常服、绫罗便装,少不得夹的棉的单的,春夏秋冬都要做几套。一个供职在朝的礼部观政进士,也总不能戴帽穿靴自个儿在街道上跑,轿子马匹少不得要备齐,于是轿夫马夫这些人也少不得要雇佣,门上有门房,出门有长随,做饭有厨子,洒扫有仆役,兄弟两个到北京来,转瞬就变成一大家子的人口,个个都要开支。
  
  按照规矩,进士观政属于见习,并非正式官职,这期间俸禄是没有的,等到几个月后正式转正,也不过是礼部仪制司的一个小小主事,虽然上了正六品,却是司官中的最低级,月俸微薄,难以应付各种开销。兄弟二人在老家是赤贫的底子,虽然临行前有族中奉承赠银,来京后却哪里经得起诸般置办,不日就见了底。绍先在杭州中举的时候还说要给哥哥做绸缎衣服,结果到了北京,雇佣的长班门房等人先跟他要绸的绢的好衣服:“小人们至不济,也是给老爷做事的人,身上还是布的麻的,岂非塌老爷的台?”柳生替弟弟当家,不能不撑做官的体面,只得给他们一笔衣服钱,自己还是乡里出来的半旧不新的土绢衣裳。绍先要从自己的置装费里面省一点下来给他做,柳生反而拦阻说:“算了,你要出去拜客的人,怎能节俭?京里人眼光高,不要被官场上嘲笑了去。我们身量差不多,你的新衣服穿旧了,再给我也不迟。”
  
  他说“京里人眼光高”,果然不久绍先的礼部同僚来拜访,就验证了这话。因为京城赁居奇贵,绍先的寓所前后不甚深广,客来的时候柳生在厅前闲坐着,见客互相拱手问好。客人看他戴着方巾,知道不是仆役,但是衣裳毫不光鲜,式样不知道是哪年的旧样,说话满口余姚土音,又是一副拘谨的乡下人神气,于是十分瞧不起,看见绍先便问:“堂下那位贵客,可是令乡亲来打抽丰?”绍先窘得脸红,答道:“不是,那是家……家族里远房堂亲的一位兄长。”同僚道:“失敬失敬,原来不是客,是宅上的尊兄。”仍旧正眼也不看柳生,和绍先坐着喝茶,谈笑一会儿走了。
  
  受了这一场傲慢,绍先送客回来就不免埋怨哥哥:“你没事坐在前头客厅做什么呢?害得人当你是打抽丰的客人,连我也没意思。”柳生道:“寓所就这些地方,我又不是内眷,总不好整天呆在后头,跟丫头厨娘妇女们做伴?”
  
  要在往日,绍先或许还戏谑一句:“难道你不是我床头的内眷?”但这时才受过同僚轻视,颜面无光,又觉得哥哥话里带刺,赌气道:“不管怎地,以后不要这样。家里人被当客人,多没意思。”柳生道:“我是你远亲堂兄,本来也不算家里人,当客人也没什么。”
  
  绍先才觉得答同僚的话说过分了,也伤了哥哥的自尊,这时候只好自我辩解:“我也不过说的是实话,《缙绅录》上刻着我的父祖姓名,冒认不得。我们在家谱里毕竟不是一房支脉,总不好替你认我先父做父亲?”
  
  柳生一时无言,过了一夜,清晨便跟他说:“我要回去了――年底有秀才岁考,不考就要除名。现今也入秋了,我须得赶紧回余姚去。”
  
  绍先吃了一惊:“哥哥也太坏了!昨天跟我生了气,今天就要回去,撇我一个人在京里?”柳生道:“不是赌气,真的是要考试。”绍先道:“考试托人回去请个病假就是了!那边都知道你跟我上京了,难道不做个人情?”柳生道:“不考的话,不能入等,过两年的乡试怎么办?我的功名难道不要了?”
  
  绍先登时哑然,想起当年以为兄长会中举,自己撒赖要跟兄长入京相伴,长久在一起的时候,旁人也以学籍相提醒:“你的功名难道不要了?”原来世事轮回,运命注定,该怎样还是怎样,只不过被功名成就着走出去的人变成了自己,被功名未遂拘留在老家的人却变作了哥哥。
  
  这时节真是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几番想索性嚷出来:“你还要功名作甚?一辈子跟我好,在一起算了!”可是当年那一件昧心事沉甸甸压住了舌尖,无论如何嚷不出声来。
  
  清晨的时候他们都还在床上,同衾人相挨极近,反而觑不清全部情态。放下的绣帐又隔着光线,只看见他瞪大了双眼失神凝视,柳生只道他要哭,自己倒慌了,赶忙搂他在怀里,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再想想……岁考或许可以请假,科考是定要回去评等的,来年再说,来年再说!考完了我也可以回来跟你住,不要哭。天光了,赶紧穿衣服去衙门点卯罢。”
  
  绍先其实并没有要哭,只是心情抑郁。柳生说要再想想,他也想了很久很久,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都翻腾上心来:“我冲口想说‘一辈子跟我好,在一起’,这是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他肯不肯,就算他肯……我又真的能肯?一辈子这么不伦不类下去?”
  
  “不伦不类”这四个字,头一遭摆在眼前,却是沉重到让人惊恐,从前是哥哥央求自己不要将这事说出去,如今却是自己要央求哥哥:“我跟你,不被人知道还好,一旦捅出去,非但身败名裂,还要坐牢杀头,千万不能泄露!你还不妨事,我是做兄弟的奸淫哥哥,以下犯上,被言事官晓得参上一本,死罪都是有的。”
  
  柳生倒觉有些好笑:“你常常说我痴,你也痴了,我做什么泄露这事?我就不怕身败名裂?我怎么不妨事?当年我跟你讲道理,你非得同我说歪理,如今懂事了,才知道上紧的后悔。”绍先抱住他,说道:“谁说后悔?我才不会后悔,只不过性命交关的事,害怕起来嘱咐一声而已,也要被你说道。”
  
  然而因为有了害怕的念头,要床笫如常就是很勉强的事。绍先有时还带着小时候的浮嘴滑舌,晚上同床时看见哥哥照旧往床间铺上草纸,忍不住便要指点:“还用草纸作甚?又不便,又土气。我看见帘子胡同里都是铺双层的白绫,轻软柔滑,次日也好收拾。”柳生嗯了一声,过一阵回过味:“帘子胡同,是什么所在?”绍先才发现失言,赶忙遮掩:“没什么,是个不正经的地方――哥哥不要生气,是同僚强拉我去见识的,我并不曾睡别人,除了你,我这辈子都不睡别人。”
  
  柳生习惯了他平素各种油滑和嘴甜,却不习惯这种近乎惊慌的表白。绍先惶惶不安揣摩他的时候,他其实也在默默不语打量绍先。过了几日评点道:“你如今言语都换了样子,不是以往了。”绍先道:“我有什么样子好换?莫非是哥哥嫌弃我打官腔?”柳生不觉失笑:“官腔是应该的,你是比从前文雅了。”
  
  绍先不止在学文雅,更在追求风雅,有时也会向哥哥抱怨:“以前只道做八股时文,是一辈子的事,没想到做了官后,应酬间用着八股却被人笑俗气,要会吟几句诗才算风雅的酬答。”柳生道:“我从来不会做诗,你还小,不妨学起来。”于是一学之后,绍先的交游圈子又添了一批京城的名流,言来语去,都是上等的风雅词汇,柳生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年底的岁考柳生到底没有回去,依绍先的话,托人向余姚县请了病假,陪兄弟一道在京城过年。这时候绍先的官职已经升了本司的员外郎,上升到五品,元旦天不亮就随百官入朝,参与皇帝祭天大礼。柳生独自在寓所等他回来,仆役大半放假,这个新年反而格外冷冷清清,一早却有帖子递进来:“同乡顾监生来拜柳员外老爷。”
  
  柳生看见同乡二字,就接待了,来人年纪和绍先仿佛,衣冠华丽,看着眼熟,却不识得是谁。顾监生却认得他,说道:“原来是柳大哥,不记得在下了?我是顾家的老二。”柳生这才想起:“原来是顾二爷!”赶忙让座奉茶,动问乡里情况。顾监生得意洋洋:“区区不才,和你家员外老爷也是自幼的同窗,情分最相洽的,同在京城,怎能不来往?大哥你问顾先生么?他上回落第后终于死了心,援例出贡,我父亲看在他多年做先生的份上,替他使了几个钱,谋了一个什么教谕的学官儿做,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坐官学塾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