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13页

月仪竟无区别,要虹台千万谨记沈太常为何殉难,君子小人不同器,背父之志不可取,这桩婚姻断断不能缔结,否则亲党难以接受,宁可从此陌路云云。
  
  虹台好不郁闷,心想婚事已经筹办到位,正是箭在弦上,如何还能中止?叶孝廉一贯厚道,这番大发雷霆,多半还是月仪使坏回去挑唆的。结果管家却道:“老爷不可误会,二爷……哦,如今当叫岳相公了,岳相公回去什么也没说,只是遍请了沈氏宗族,说道他思念本身父母,不惜厚颜背恩,要复本姓,在京城老爷也同意了的。如今岳相公已经在家庙里削去了名字,搬出了沈府,回乡下自己家里去奉养双亲了。”
  
  虹台大吃一惊,料不到月仪平素不赌气,一赌就是动静这么大的一口气,且又决绝之极,毫无挽回余地。一时几乎想要一脚跨回吴江去,揪出月仪好生质问,可是眼下婚事迫在眉睫,哪里走得开?转念一想,自己也赌气起来:“决裂便决裂,又怎么样?反正他也没有说错,我心底里,终究不曾认真当他是兄弟,终究还是不尴尬的干系,如今断得干净,也是好事,也就罢了!”
  
  他当月成了亲,同月馆选取中,果然做了翰林院庶吉士,拜在首辅桂萼门下。阁老门生,词林清选,一时身在青云,风光无比。初官事繁,应酬众多,直到次年清明,才向朝中请假,携眷还乡扫墓。
  

18、虹台月之八 ...


  清明时节的吴中水乡,正是江南风物最秀美的光景,纵然是平日的破败茅屋、荒凉村落,到这时也会穿插着几棵桃杏杨柳,浅白深青,淡粉嫣红,忽然亮丽了一个春天。沈虹台独自一人,按照问来的路径,一脚高一脚低往最偏僻的村庄走去的时候,尚未感到十分凄凉衰败,反而有种野游的新奇愉悦:“原来月仪却隐居在这等天然野趣的地方,难怪几番派人叫他,他都抵死不回我家。”
  
  但是连续叩问了几户人家,得到的指示只是“前头去哉”,一直走到黄昏日落,村庄的房屋都渐渐稀少了,道路也渐渐不是道路,月仪父母的住处还在更遥远偏僻的所在。虹台从不耐到烦躁,又从烦躁到懊闷,野游的兴头早就被瓢泼了冷水,等到终于摸到那一家低矮茅屋,在稀疏篱笆外连个叩门的地方都找不着,心底念头就不免变成了这般:“原来月仪却住在这等不成体统的地方!为什么几番叫他,都不肯回家?”
  
  没处叩门,索性抬脚轻轻踹开篱笆,一径走入去,黄泥墙下的家犬看见戴帽穿靴的陌生人来,不敢吠叫,夹着尾巴呜咽了几声,就一溜烟逃窜入屋。虹台看着那几扇连风都挡不住的板门,心内踌躇,竟不知道如何招呼出声,却听背后有人唤了出来:“哥……沈老爷。”
  
  虹台猛然回头,看见月仪站在篱笆门外,双手提着草篮,一身白麻衣服是上坟回来的打扮,却在夕阳影里染作绯红。
  
  那一霎间虹台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月仪,从来不曾见过月仪穿戴如此寒酸破旧、神态如此局促不安;可是一霎间又觉得自己看见的必然是月仪,除了他之外不会有人用那般含情含愁的泪眸瞧着自己,容颜娟娟如昔,情致也殷殷如昔。
  
  漫天的红霞黯淡下去的时候,纤纤新月也贴在了天边,弯眉如蹙,照进院落深深处。蓬门陋户没有招待贵客的地方,月仪只能在井台上铺开一领旧草席,让虹台坐了,井里现成有水,却没有奉客的杯盘,舀了清水倒在吃饭的缺口瓷碗里,映出井台上斜伸的一枝梨花,叶瘦花小,却兀自努力绽着冰玉也似的瓣。
  
  虹台走了一路,实在是渴了,也不计较水生碗破,咕嘟嘟大口饮水。月仪看他满头是汗,却拿松江绫的袖子去擦,问道:“老爷不曾带手巾?”虹台道:“忘了。”月仪便翻开自己内袖,给他擦了汗,说道:“如今有家眷打点衣物,本不该忘。”
  
  虹台失笑道:“怎么一见面就指摘我家眷不贤惠?没有的话。偶然忘记一次收拾,也不是什么大事。”月仪低眉答了声“不敢”,虹台笑道:“我知道你满心想问,那也没什么不敢。我娶的新夫人挺好的,除了年纪小,娇痴些,也没有十分骄横无礼,欺压夫家。当家也还说得过去,家里也不曾鸡飞狗跳。你以前都是过虑了。”他放下碗握住月仪的手,道:“你从前因为过虑,结果闹这么厉害,何苦呢?还是跟我回去罢,这里哪是住人的地方?我其实一直想念你的。”
  
  月仪并没有抽开手,却也没有点头,只是忽然问道:“这番还乡,还舒心么?”虹台道:“有什么不舒心?整日都忙着会客、回拜,虽然忙些,也算终于光宗耀祖。”月仪微笑道:“是,都忘了如今不应该称沈老爷,应该称沈大人了。”虹台笑道:“庶吉士还未转正,就算转正晋为编修、检讨,也无非七品衔,称什么大人?原来你学会寒碜我了。”话虽如此说,但翰林官最是清贵,日后朝廷要员,都出于此,这个七品和地方官的七品本质上大不一样,谦逊时却抑不住得意洋洋,又道:“说这些作甚?你看我也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我也知道,你去年劝谏,也是好意,我并不计较的,今日是真心来叫你回去。”
  
  月仪淡笑一笑,道:“知道大人必定春风得意,否则也不愿意和我相见。”问道:“大人也算衣锦还乡,想必叶老爷也不记前嫌,合族来接风洗尘过了。”
  
  虹台听了这话,倒有三分懊闷,说道:“舅父年老,越发古怪了,非但不肯上门,也不肯见我,还串通了整个叶氏家族,谁也不来贺我。”顿一顿,又抱怨道:“连沈氏也听他的说话,至今推托让我家新媳妇拜家庙的事,真是气人!偏生官家假期短,我夫人又不惯江南风俗,听不懂吴人口音,呆在家里全无交游,只说要回京。这番匆匆扫墓,是拜不了庙的了。”月仪转开头,低声道:“那么沈大人整日会客回拜,相见的也都是一些陌生的官场中人,乡党清流,毕竟是不曾来往了。回想当年,纵使是太常公亡故、大人应举落第,家门最萧条的时节,归来都有吴江的望族当路迎接慰劳……”
  
  虹台不悦,道:“怎么尽说这些?说你的事罢,到底和我回不回去?”月仪摇摇头,只是问道:“大人几时回京?”虹台道:“过两日便要走,我是官身,不能悠闲停留了。”他握住月仪的手加劲,说道:“就几日假期,我派人叫你三四遍,又亲自来找你,这心意还不诚?你看我今日都不曾带人跟随,就是为了我们兄弟好好谈一谈心,去年在北京是我将话说重了,伤了你的心,我自认不是。可是你也太决绝,我们这些年的情分,难道说断就断了不成?”
  
  月仪半晌不答,只是俯首看着地面。弯月清辉渐渐从梨花影里透了下来,照见他巾袖如霜,面庞的暗影里忽然微有晶莹一闪,是他终究如往昔一般不争气爱哭,盈盈泪已承睫。
  
  他轻声叹息:“这些年的情分……其实你都不知道,这些年的情分,是你自你,我自我,我们一直各顾各。”
  
  虹台不觉伸手去抱他,月仪却已经将话接了下去:“……事到如今,不若就各顾各下去罢。你有你的家业,我也有我的家业,何必井水再犯河水。”
  
  虹台又是惊疑,又是纳闷,问道:“你的家业?难道你也要娶亲了?”月仪摇头道:“我一归来,先母就亡故了。我在守孝,不曾议亲。”虹台愣了愣,才想到他口中的“先母”,是他自己的生母,不禁道:“你也真是运气不好,到处守孝――那你家的父亲呢?”月仪道:“在前村喝酒,大约已经烂醉了。他一月也难得有三四日在家,有些钱钞都尽数送在酒肆里。”他惨淡笑笑,说道:“家父是苦惯的人,旧日便将家里的儿女都卖光了,如今乍然有我归来奉养,我又有了个生员身份,总算免除了家里徭役。他难得闲散,就染了酗酒恶习――可是老人家也就这点晚景,我怎么忍心说他。”
  
  虹台从来不知道他本身父母的情况,听了怜悯,安慰道:“那你还是跟我回去罢,你父亲这个样子,大不了带去养在我家,每日给他几两酒钱,也不费事。”月仪反倒笑了出来:“这是什么话!我岂是要让外姓养育父亲的人!”
  
  他一贯恭顺自抑,这一句话却有抑制不住的傲气,虹台一时竟有点新奇的感触,抱住他默默不语,良久才叫了声“月仪”,月仪应了,虹台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就是他十两银子卖了你到我家……当年狠心,如今还是拖累你,你们有什么父子恩义?”月仪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骨肉相关,怎能没有恩义。”停一下又道:“何况我如今都已经二十六岁了,又做了秀才,应门当户,他再也卖不掉我了。”
  
  他这句话颇有点凄凉的自嘲,虹台不免又叫了一声“月仪”,说道:“何必这么良善!”月仪默默,过一会儿才道:“其实我自思自想,我也是个不良善的人。先母去世的时候,我居然欣慰,心想入土为安,尘埃落定,我再也不必担心她将我推给父亲,插一根草标牵到县城人牙子那里去卖……家父如今酗酒,我也是安心的,他一日要我供养,就一日不会再将我当牲口、当货物……”
  
  他抬头看着虹台,泪光还在眼底,脸上却是微笑:“……我其实是个有恶念的人,不过,终究一切听天由命,什么也做不得。”
  
  这是相逢以来,他第一次和虹台如此对面凝视,目光全无回避,眼底依旧清亮如水,深深映照着情人影子,虹台却忽然觉得眼前模糊了,是心头酸痛,涌作了眼底酸楚。原来他看自己不是迷雾,自己看他才是。
  
  因为心底太痛,抱持都小心翼翼用不得力气,只是反复的道:“你不肯和我回去,也是因为不安,怕我们再次决裂么?其实你不用担心的,我几时赶逐过你?最多也就是口不择言,气上来说几句狠话,你和我做了十年兄弟,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其实一直当你……”
  
  这番语无伦次的话并没有说完,是月仪忽然纵体入怀,将双唇主动送了上来。一切柔软甜蜜,一切颠倒爱欲,都如往昔。
  
  情深爱浓的时候,月仪在他耳畔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当我,会在枕席上挟制你。”
  
  枕席上沈虹台其实迷乱贪恋不能自已,都不知道自己喃喃回了些什么话,也不知道月仪是否在纵情交欢的时候,又一次呜咽流泪,乐极生悲。只觉得这一场情事的疯狂是平生未有,绝望也是平生未遇,原来乐和痛是相反相成,爱与恨也只隔发丝一线。到最后他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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