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眼,一使眼色,钟文反身奔出,钟景却提着剑不即不离的跟着他行走。
萧剑平全不理会旁人,自顾自的沿着玉鉴湖向西,远望翠竹掩映,惜幽居已在眼前。他慢慢走入这间自己曾住了十八年的屋子,但见屋中宛然如旧,萧钟封等人的床榻却已不见,想是已搬了出去,更加便似幼年所居时的光景。自己的床铺仍一如旧状,连床上衾枕,都仿佛还是离去那日的摆设。他在床沿坐下了,伸手轻轻掸去被上灰尘,心头思潮起伏,百念丛生。一回头,但见钟景站在门外,手中长剑闪闪生光,却自不敢踏进门来。
萧剑平向他只望了一眼,仍不理会,站起来又走到门外。钟景只见他神色漠然,双目直视,俨如梦游一般迷茫无定,心中忽起惧意,不由得向旁让开,眼见他一径又往竹林中走去,正要跟上,猛听脚步疾响,有人大喝:“畜生在哪里?”钟景大喜,向林中一指,叫道:“在这里!”当先提剑抢了进去。
但见萧剑平坐在林中空地的一块大青石上,两手抱膝,怔然出神,听得许多人脚步入林,也不回头看上一眼。萧鹤怒往上冲,抢上一步,厉声喝道:“畜生,你……你还有脸回来?”
萧剑平慢慢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目光自父亲到弟弟身上逐一掠过,同门中却不见封瑜之和萧朱二女。他脸上竟闪过一丝笑意,想道:“好得很!不用再见朱师妹,岂不是也省了再伤心一回?”淡然一笑,说道:“回家来,难道也要问有脸没脸么?”
萧鹤怒火更炽,一扬手长剑直指,喝道:“萧门里没你这等无耻畜生!到了今日,你也该知道受死了,起来罢!”
萧剑平竟自毫不动容,仍是抱膝一动不动,淡淡的道:“你心里怎么看我,我都不管;你想杀我,我也不在乎。只是我答应过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须得和她一见,如今便要在这里等她。你若是当我在使什么诡计,怕我拖延时辰,那么便请动手,我也不求着你。”
萧鹤见他说得淡然自若,这般漠不关心的神情竟是熟识无比,依稀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一个锥心刺骨的日子,恨怒之余,心底却蓦然涌上一阵酸恻,手中长剑忍不住微微的发起颤来。
萧思平禁不住道:“你本来就是拖延时辰!难道说你等的那人不来,大家也陪着你干耗?”钟素晴急忙止住了儿子,低喝:“思平,不许多嘴!”萧思平仍是不服气,张口还欲说话,却见父亲的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他斗然一阵畏惧,气势一馁,登时低头不语。
萧剑平只是冷冷的向他瞧了一眼,随即转头瞧向远处,并不说话。
萧鹤忽然道:“你要等几时?”萧剑平想道:“我的毒算来还有三日便要发作,婆婆即使不来,我也等她到死好了!谁又是不死的?”但想父亲岂能耐着性子放自己安等三日,不由向他手中长剑望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仍不说话。
萧鹤冷冷的道:“你自己说等,又不言语,难道是消遣人的不成?”萧剑平懒懒的道:“我的命反正在你手里,等不等,我自己做得主么?我本来要等三天,你不想干耗,索性就杀了我便是,这一世你原不曾照应过我什么事,眼下还是一样的不肯照应,我也不会得心里难过。”
萧鹤哼的一声,一回手长剑入鞘,道:“好,便让你等到明日日落!”
萧剑平微微一怔,料不到他竟能答允,不觉向他看了一眼。却见父亲也正望着自己,目光中竟似有着一抹痛楚,只是这奇异的神情一现即隐,几乎不易捉摸,脸上仍是一股严峻之色。萧剑平只看得一眼,不知怎地便要落泪,便即转开了头,低声道:“其实你便让我等足了三日,又能如何?这三天一过,你便不杀我,我难道还能活着?”他这句话说得极轻极轻,众人大多只见他口唇开阖,却听不见说些什么。
萧鹤脸上陡然掠过一层阴云,重重哼了一声,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该死!”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他这一去,众人只是一愕,钟素晴已唤了声:“师哥!”急步跟上,余人各自对望一眼,随后便走。顷刻之间,竹林中只剩下了萧剑平一人。
萧剑平坐在石上,等他们脚步声音都消失了,这才回头,只见斜阳冉冉,绿竹姗姗,林间清风拂衣,梢头竹叶低吟,此情此景,宛如当年。他据石而坐,心下怆然:“这样子多象我当初跟哑婆婆学武,常常坐在这儿等她,可是如今……唉,我只剩了一天,婆婆,你千万要来见我啊!”
他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那婆婆所赠的洞箫,轻轻吹奏起来,便是那一曲《兰陵王》。吹奏之际,不但想到了那婆婆,也想到了竹蝶,想到那回雨夜古庙,她合着箫声为自己低声唱这曲子的情景,雨声焰影,恍在耳目。曲未奏到一半,已禁不住潸然泪下,箫声跟着散乱,已自断续不能成节拍,再也吹不下去,不由得放下箫来,失声而哭。
他自多遭变故以来,早已觉了无生趣,何况身中剧毒,被蒙奇冤,种种无以自解之处,何能再存于天地之间?本来既萌死志,便也坦然,但思量往事,却又不能不心下凄恻。他明知那婆婆未必便来,说不定她早已离去昆仑,又怎能得知自己如此遭遇?但心下终是不死,心想我说过便是要死,也要等再见婆婆一面,自己既然大限已定,违拗不得,那便空等到死,也强似抱恨而终。想到多半在死前也不能再见那婆婆一面,却不由不泪为之溢。又念及竹蝶,自那日一别,岂料竟永无见期,那回虽然是父亲得罪了她,可是自己态度暧昧不明,累得她名声受损,自然也是大大的不该,不知她此刻身在何方,又怪不怪自己?不自禁喃喃的道:“不,蝶儿绝不会怪我的,她什么事都不会怪我,不会疑我!可是……我竟是再也不能见到她了。蝶儿,蝶儿,眼下我便要死了,不知你可也念着我么?”
自思自想,自言自语,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凉风侵肤,凛然生寒。他脸颊上的泪痕早干,却仍自抱膝坐着。一弯冷月慢慢移至头顶,月光水一般的泻在林间,照得他一身俱白,他也是一动不动的坐着。
冷月窥人,竹叶萧萧,更不闻半点他声,也没一个人往林中而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人独坐。
次日一大清早,钟氏兄弟便提了饭盒到林外窥探,只听林中静悄悄的绝无人声,探头看时,萧剑平却仍自一动不动的坐在青石之上,只是将头俯在掌心之中,似乎已睡着了,衣衫已被夜露打得透湿。兄弟二人望着他石像一般凝然不动的身形,忽然心中都起了害怕之意。钟景悄声道:“莫不是死……死了?”钟文摆了摆手,提了饭盒蹑手蹑脚的自背后走近,刚到他背后三步,萧剑平突然抬头,钟文吓了一跳,呛啷一声饭盒脱手坠地,忙道:“喂,用饭罢!”转身发足,哥儿俩飞也似的跑了。
萧剑平茫然四顾,才觉这一夜竟已过去,想道:“婆婆呢?竟没来么?”回过身去,见着地下饭盒,于是取过打开,里面的米饭菜蔬已在钟文失手一摔之下摔得混杂一团,却还能辨出正是自己爱吃的口味。这饭盒的式样他倒也熟悉,记得原来反出门户之后,曾有数月赌气不去前厅用餐,父亲命人日日送了饭菜到惜幽居来任他自用,便是这只饭盒了。他脸上忽然现出冷笑:“你已限定了我只能等到今日日落,又用得着送什么饭?难道我连一天的饿也捱不过?”用力摔出,抬起头来,撮唇长啸,身遭竹叶都在啸声中簌簌乱响,似乎也合着他心中话语狂呼乱叫。
但见朝阳射入林来,耀目生缬,日影一寸寸的移动,终于红日升到了头顶,又渐渐偏移下去。萧剑平站起又复坐倒,坐倒又复站起,眼见日影移动,心中越来越是凄苦,知道这日头每移一分,那婆婆前来的希望也渺茫了一分,自己也即是向阴世路上更走近了一步。可是时光流转,却又怎能挽得回,拉得住?人世间的事,原来都是无可奈何。
到得午后,钟氏兄弟又在林外探头探脑,一见他转头,不由齐向后退。钟文陪笑道:“大师哥,你等的人还没来么?”萧剑平哼了一声不理,脸色只一沉间,二人又已一溜烟的不见。
竹林寂寂,日影摇摇。这竹林已处于峰顶西坳,可是阳光也毕竟一分一分的离开了他足背。萧剑平大叫一声,向西疾冲,攀上了一根粗竹,遥遥望见夕阳犹如一个通红的火球,悠悠挂在天际诸峰之巅。他一刹时心跳也和这红球一道停顿,但良久间还是一寸寸的跌落下来。但见红日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终于半边脸庞为一座高峰挡住了,终于沉沉暮霭四下里涌了上来,将他身体心灵尽皆裹住。
萧剑平凄然苦笑,自竹梢跃下地来,但见空地之上已聚了一群人,父亲手按长剑,凛然站在当地。钟素晴与萧思平等人都远远立在后面,脸上似乎都含着惶然悲悯之色,竟连钟氏兄弟也噤口不言。隔了半晌,还是萧剑平先开口说话,淡淡的道:“时辰到了,该动手便动手罢!”
萧鹤缓缓踏上一步,手指在剑柄之上一下抓紧,一时却未拔出,沉声道:“你这回若还想我饶你,那是万万不能。你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讲?”
萧剑平一转头,忽然觉得有一道哀怜悲苦的目光射了过来,他身子一震,抬眼看去,果然见到朱兰言脸色苍白的站在众人之后,已经脱去了丧服,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衫子,依稀还是当日在这林中教自己识字的模样。但此刻她却是站在萧思平身侧,和他投过来的目光一触,不自禁全身一颤,脸上愈加没了血色,向萧思平身旁微微缩了一步。
他全身只是一凉,转眼但见父亲冷冷瞪着自己,霎时间心中更无半分生趣,呆得一呆,反而笑了出来,说道:“你不是早定了我的罪么?我又不想抵赖,还能有什么话讲?你当年杀我妈妈的时候,多半也是这样的。你恨她不肯撒谎,难道你心里面,倒是盼着我们母子撒谎的不成!”
萧鹤身子一下剧震,长剑出鞘半寸,怒喝:“畜生!你……你……”
萧剑平抬起眼来看他,脸上笑容已敛,竟自浑无一丝表情,慢慢的道:“你别发火,也别骂人,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罢了。那回在树林里的言语,你自己忘了,我可是记得清楚。我问你的话……我现下要跟你认一回不是。”萧鹤瞪着他不言。萧剑平道:“我那回问你,我是不是你生的?将你气成那样。我现下总算明白过来,是我错了,倘若我当真不是你亲生的,你也不会非逼我死不可了!我好糊涂,是不是?”说到这里,心神一时恍惚,目光投向远处,喃喃自语:“我一直很不懂事,如今快要死了,索性不懂事到底也罢。我死之后,不知道你会不会想起我来,便如想我妈妈一样。”他猛然回头,看见父亲脸上已愤怒成了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