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63页

”萧剑平随手接了剑柄,只觉寒意飕飕,父亲的断剑已指在了眼睫之前,他心灰意懒之余,更无半分闪避抵御之念,只抬头向他看了一眼,淡淡的道:“你定要亲手杀了我才快意,是不是?”
  萧鹤铁青的脸上忽尔惨白如纸,一瞬间又转为铁青,忽然手腕一颤,当的一响,半截断剑落在地下,厉声喝道:“畜生,你给我滚,今日饶你一回,下次你可再也休想!”
  萧剑平身子又晃了一晃,朱奇已抢近身来,伸手将他拉退了一步,挺刀相护,朗声道:“萧掌门,你若执意认定,区区两条性命又算什么?倘要见杀,尽可随意来取。要是不动手,那我二人就恕不奉陪了!”
  萧鹤冷冷瞧了他一眼,忽然挥了挥手,一言不发,缓缓回首,竟自向屋中去了。
  钟素晴叫声:“师哥!”眼见朱奇拉着萧剑平转身奔出,片刻间身影便在一丛花树后隐没不见,心下虽然痛恨到了极处,但终究不愿违背丈夫之言,始终也不曾发足追去。

  21

  朱奇拉着萧剑平连转过几条小径,又奔回那片杏林。两人在石洞之中坐了,一时都默不作声。隔了良久,朱奇才强笑道:“今日你爹爹鬼使神差,放过了我们,着实是险得紧。你受伤了么?”萧剑平抱膝不语,呆呆出神。朱奇叹了口气,道:“你是累得很了,歇一会罢!我现下也信了你的话了,他们不肯信由他们去,反正我们自己得好好活着。”站起来走到石洞另一侧,离他远远的坐倒休息。
  萧剑平身心交瘁,确是困乏已极,倚着石壁,不觉朦胧合目。睡眼间似见一个素衣少女站在面前,一双眸子含愁带怨,默默凝视自己。他脱口便叫:“朱师妹!难道连你也不信我?”但见朱兰言的影子渐渐隐去,急忙伸手抓住她衣袖,只叫:“你等一等,听我说!”那少女忽然回过脸来,却变作了竹蝶明眸皓齿的形相,只听她冷笑道:“你先认清了人再说话!我们有什么相干?”萧剑平求道:“蝶儿,你听我说……”竹蝶将袖子一摔,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我们光明磊落,自己心地对得住天地便成,非得求人家相信作甚!”萧剑平一呆,只觉她说话句句如触肺腑,只道:“蝶儿,你说得真好!我要是时时能听你说话……”却见竹蝶拂开他手,头也不回的走远了。萧剑平正要跟去,陡然间冷风侵袭,一条细长的软鞭银蛇般疾奔面门,忙闪避时,眼前已多了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笑容中带三分捉摸不定的狠毒意味,却是一路劫持自己二人来云南的何红萸。他大叫一声,一跃而起,额头在冰凉坚硬的石壁上重重一撞,好不疼痛,这才醒起来原来是在做梦。
  只听朱奇的声音道:“你梦见谁了?挺喜欢听人家说话么?”萧剑平全身都是冷汗,心中兀自怦怦直跳,喃喃的道:“怎么……怎么是她?”朱奇问道:“哪个她?不是我家兰言?”萧剑平伸手拭汗,却不说话。
  朱奇也不再问,过了一会道:“萧兄弟,你梦见的是兰言也罢,是别的姑娘也罢,你若想再见着她,常常听她说话,可得留着这条性命才是,又何苦象方才一般,一想不开就抹脖子?”
  萧剑平低下头去,半晌不语,良久方道:“我这条性命反正已不是我的了……你教我又如何活得下去?”
  朱奇叹了口气,道:“你这人便是死心眼,动不动往绝路上想。虽说令尊他们委实也太过胡涂,但假以时日,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难道非要闹个无可挽回?”萧剑平道:“死了最好,我也不要什么挽回!”朱奇道:“好赌气的话,你打算教他们痛悔一场才称心?那时你死都死了,也没什么好处!”萧剑平咬牙道:“他哪里会后悔?反正他……他也不是我爹爹,就算杀了我,他也只有高兴的份儿,才不会为我难过!”朱奇道:“胡说,他怎么又不是你父亲了?那你说你父亲是谁?”萧剑平道:“我不知道,我没父亲,我没父亲!”
  朱奇又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当儿是恨你父亲得紧了……这也难怪,用你表妹那日的话来说,亏他还是作父亲的,却连自家儿子的心事都不曾明白――造谣污蔑的话,旁人信了也罢,他这个做爹的怎么能恁般容易便信?也难怪你如今不愿认他!”萧剑平咬紧了牙关不言。朱奇道:“但我劝你,不妨把心胸放宽,设身处地也为他想一想,什么事都不要太苛求了。就算他错了,他到底也是生你养你的父亲,想杀你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又何苦恨到如此田地?天底下什么事都能更改,惟独今生今世的父母血缘之亲,说什么也斩断不得,你不要等到日后后悔不来。”
  萧剑平愤然道:“我不后悔!我一生一世都不要后悔,我也不曾有过后悔的事!”朱奇淡淡一笑,道:“是么?这种话我从前也说过的。”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晌,朱奇缓缓的道:“萧兄弟,我给你说一个故事。”萧剑平闷闷的道:“我不要听什么故事。”
  朱奇便似没听到他说话,仍是缓缓往下说道:“我给你说的这个故事,大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再记得清楚。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对夫妇,虽然不见得十分恩爱,过起日子来倒还是和和睦睦,也跟天底下千千万万寻常夫妇没什么两样。美中不足的是夫妇俩只生了一个儿子,没离怀抱的时候就不慎丢失了,怎么也寻找不着,做爹娘的自是伤心愤恨,却也没有法子。家里总不能绝了香火,两人只好又收养了一个儿子,故事的开头便是这样的。”
  萧剑平抱住了膝头不言不动,朱奇顿了一顿,接下去道:“故事的开头就是这样的……这对夫妇只是寻常人,收养了儿子虽然并不是想拿来作践,可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也不会呵护痛惜。偏生小孩子的心里又搀不得半分假,你不爱我,我当然也不跟你亲。这般过了十几年,一家三口之间仍是冷冷冰冰,夫妇俩固然是忘不掉自己丢失了的亲骨肉,惦念着他不知在哪里受苦,看着这个外来的儿子也始终有些不痛快,着恼之时也免不得拿他出出气;做儿子的心里却也满是怨恨,每每挨了养父母的打骂凌辱,就暗自里诅咒一回,发誓日后一定要去寻自己的亲父母。也不知是他的诅咒灵验,还是那夫妇俩伤感日久,郁结成疾,三年前养父母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一日。临终时他们想起待养子的不好之处,不免懊悔,病榻上求他原谅,那孩子却一把挣脱了他们的手,说道:‘我要去找我的亲爹娘了!’那时候,他心里竟没有半分伤心,只是欢喜自己终于盼来了逃离樊笼的一日……”
  他的语音渐渐低沉下去,萧剑平忽然一凛,脱口道:“朱大哥,你就是那孩子,是不是?我记得程姑娘说过,你的养父母……就是三年之前过世的。”
  朱奇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良久良久都不再说话。萧剑平心下惴惴,不知是否自己说错了话。隔了半晌,才听朱奇道:“你猜到了么?其实猜到了也好,我不用跟你绕弯子来说。我确实就是那个孩子。我的养父母……其实我本来该唤他们一声亲爹娘才是!”
  萧剑平愕然看他,一时不解其意。朱奇微微笑了一笑,笑容中不尽苦涩之意,说道:“你不觉得好笑么?他们一心挂念着亲生骨肉,却不知十几年来亲生的儿子就在他们身旁;而我满心盼望,谁料我要去找的亲爹娘就是平日里千遍万遍诅咒过的养父养母!为他们送终时我只掉了几滴眼泪,日后明白过来却已无泪可流。其实就算老早彼此互不知晓,可是倘若他们待我好一些,我对他们好一些,也不至于到无可挽回之时后悔莫及了,你说是不是?”
  萧剑平不由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说话才是。朱奇静默了一晌,语气却平静下来,又接下去缓缓的道:“萧兄弟,你不用想什么话来安慰我,我这一件事从来不跟人说,今日说给你听,也并不是想要你安慰的。我只是提醒你,父母自生下了你就注定更改不得,不管他们有多少不是,不管你如今有多恨他怨他,这血肉关联的缘分是说什么也断绝不了的。‘不后悔’三个字,不要这般轻易便说出来。”
  萧剑平喉头象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慢慢低头,好半晌才低声道:“朱大哥,这事情……你后来是怎么知……”
  朱奇又沉默了一晌,萧剑平似乎听到他轻轻的一声冷笑,慢慢的道:“你问我怎么得知么?其实容易,天底下什么事都有真相大白的一日,这事的真相,便是此间寒玉谷的谷主,‘七弦无情剑’程绿汀,亲口同我说破了的。”萧剑平讶道:“程谷主?她不是程姑娘的……”
  朱奇淡淡的道:“是啊,她是程姑娘的母亲。你也认识程姑娘,当然知道我们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结下的交情。我们两家的长辈素来不相往来,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们在一道玩儿就分外有趣,我家里管不住我,程谷主却也说什么都禁止不得。直到后来我的养父母……我称惯了他们养父母……后来他们去世了,我给他们守灵时无忧也溜出来陪我伴灵。我们那时都小,本来也不懂什么,程谷主却是越发恼火,又越想越怕,终于亲自出谷来跟我单独说话……说了我的身世。”
  萧剑平问道:“程谷主又怎么知道你的身世?难道她跟这事有什么干系?”
  朱奇冷冷一笑,道:“当然!没干系怎么知道内中真相?程谷主虽然号称‘无情剑’,毕竟当年也有过七情六欲,她是天山门下,却远来南疆自立门户,也正因为这一个‘情’字而起。你算得半个天山弟子,应该知道天山派于婚配之事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了?”萧剑平奇道:“什么规矩?”朱奇道:“天山派地处西域,听说有许多礼仪规矩与中土大不相同,他们门下的弟子们于男女之间少有清规戒律,却在夫妻配偶之上严苛无比,无论男女都要忠诚互守,最容不得中原地方所谓齐人之福。程谷主身为天山弟子,却偏偏要同个有妇之夫相好,自是在派中容身不得。”
  萧剑平却未知天山派是否确实有此规矩,心下觉得应该,却又有些恍惚,似乎明白了什么事,一时却又说不上来。只听朱奇接着道:“当日程谷主明白相告,起初将我自父母身边盗走,隔了几年又设计让他们收养于我,全是她一人所为,为的就是报复。因为我养父……我父亲不肯停妻再娶,又不肯干干脆脆的撒手,程谷主虽然拼着与同门决裂私奔来此,但要当真为妾作小,却也咽不下这一口气,纠缠到这个份上,她也委实拖累得苦楚不堪了……我父母固然不算什么正人,她这报复法子倒也真有用,是不是?其实我想想连恨她也是不能, 她也没叫我们这样,强半还是我们自作自受!程谷主……程谷主只要我远远离开,因为我跟无忧……到头来终究是冤孽一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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