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69页

十一日之期,出寒玉谷后急趋昆仑山,大限已屈指可数。本来距毒发之时尚有两日,但他千里奔波,一日苦候,自高崖坠潭后震伤脏腑,与那婆婆乍逢时惊喜交集,全身气血翻腾,再无自制,竟尔催得奇毒提前两日发作出来。只觉全身如入冰窖,脸颊和嘴唇都成紫色,知道是寒毒首先发作,然后热毒上攻,便当如烈火焚身。所谓冰炭交融之苦,只怕也一个时辰也抵受不住,何况听说要煎熬七日七夜方死?一时之间,只想自跃入潭,早寻死路,却偏偏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那婆婆抱着他身子,眼见他脸色大变,心中惊惶,立即搭他腕脉,一探之下,只觉触手如冰,惊道:“剑儿,你……你这是……”朱奇抢到二人之侧,看到萧剑平如此情形,蓦地醒悟,失声道:“难道你……你也中了那冰炭置肠散之毒?”
  那婆婆身子一震,颤声道:“剑儿,你怎么会……”
  萧剑平自知大限已至,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低声道:“婆婆,我能死在你怀里,很高兴。”只觉全身血液都似乎要凝结成冰,喃喃的道:“婆婆,你……你抱着我,别再离开我……我……我冷得很。”那婆婆双眼含泪,双手略紧,将他搂在怀里,泪水滴在他脸上。
  朱奇急道:“萧兄弟,你也中了那毒,怎么不早说出来?那回明明无忧已经将寒玉丹交付于你……”一句话没说完,已想到正是那粒寒玉丹,萧剑平冒着杀身之险劫持朱兰言出来,强逼喂她服食,自己当时还怪他行事莽撞,此刻回思,他行事种种奇异之处不解自明,自愧粗疏,不由得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眼见他命在俄顷,又不禁落下泪来。
  那婆婆并不知道他们在寒玉谷的遭遇,但“冰炭置肠散”之名也是素有耳闻,眼见萧剑平毒发之状,情知此毒所中已深,即使有寒玉丹在手,怕也救治不得。只不过心中总存着万一的指望,当下快速出指,接连点了他“中脘”、“章门”、“绝骨”、“阳陵泉”、“大杼”、“膈俞”、“太渊”、“膻中”八穴。这八穴是人体八处要穴,医家谓之“八会穴”,乃是体内脏腑、筋髓、骨血、脉气之会。她内功同萧剑平全然一路,这八指点过,八股柔和的内力涌入萧剑平体内,霎时间身体如入温水,全身寒意斗减。
  萧剑平精神略振,低声道:“婆婆,你不用费力,我知道我已经是不能好了。”那婆婆含泪道:“剑儿,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总会治好你的。”
  萧剑平涩然一笑,自知此事绝无可能,但不愿伤她的心,这句话却不说出口来。此刻良师好友都在身畔,心想纵使就死,也无遗憾。忽然间想起一事来,问道:“婆婆,你究竟是谁?总不成……总不成我就要死了,连你姓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
  那婆婆一呆,料不到他在这当口还问出这句话来,只道:“剑儿,你怎么……”萧剑平道:“我不是如今才想起来要问你,好久好久以前,我就后悔没问过你了。婆婆,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其实是谁都不打紧,可是……可是我都要死了,却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以前太不知事,竟不懂得问上一问……婆婆,你说我糊涂罢?”
  那婆婆凝视着他,泪眼模糊之中只见他也正望着自己,脸上紫气虽消,脸色却苍白异常,眉梢还隐隐浮现黑气,眼中的神情却殷切无比。一时之间,只觉心颤手软,再也不能顾及其他,冲口便道:“剑儿,你别叫我婆婆了,我……我其实不是你婆婆!”
  萧剑平奇道:“为什么?”诧异之下,脸上竟自涌现出红潮来。那婆婆扑簌簌双泪交流,一时哪里说得出话来?萧剑平又道:“婆婆……嗯,我以后不叫你婆婆了,却又叫你……叫你什么呢?”
  朱奇一直在旁默然不语,这时忽道:“难道到了此刻,你还不肯以本来面目见他么?”
  那婆婆凄然一笑,向他看了一眼,道:“你眼力倒不错,瞧得出我带了人皮面具。”缓缓放开萧剑平,伸手在脸上慢慢揭下一层皮来,打开头发。
  两人眼前同时一亮,只见她面目之下的容颜竟是年轻之极,瞧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岁年纪,漆黑的长发拂在苍白如雪的脸庞之上,绰约如画。她唇边虽露着淡淡笑容,眼底却含了一泓清泪,潭中碧波映著,更衬得她这一笑凄美异常。
  萧剑平向她呆呆看了半晌,蓦然间明白过来,扑上去抱住了她,叫道:“妈妈!你是我妈妈!”
  那女子反手抱住了他,哽咽着唤了声“剑儿”,面上泪珠已是一串连珠般滚落下来。
  萧剑平哭了一阵,心中却是惊喜不胜,道:“妈妈,你……你还活着!”那女子凄然一笑,道:“要是容易便死,倒也罢了!剑儿,我姓竹,单名一‘琬’字。他从来没跟你提起我来罢?”萧剑平自知母亲口中的这个“他”是谁,道:“他……他……他说你已经死了啊。我想他肯定不知道……”竹琬道:“他若知道,焉能放过了我?”萧剑平道:“可是……”
  竹琬叹了口气,道:“何苦提这些事呢!剑儿,你好好休息,别多说话了,咱们先出去,我想法子给你解毒。”萧剑平摇头道:“我的毒解不了的。妈,这里还有路出去么?”
  竹琬拉着他在船尾坐下,向他微微一笑,道:“好呆的话,没有路出去,我怎么在这里住了十九年?”随即回过头去,双桨一荡,小舟在碧波上滑行过去,直钻入了树丛之中。
  萧剑平见母亲这一笑温柔无限,心下陡然一暖,但看到她一回头间,分明有两滴水珠落在波面之上,被木桨一荡,连涟漪也不复可见。他倚着船舷,心下一片迷惘,既是欢喜,又觉凄凉:“上天若是待我不好,怎么会让我在这里遇见了妈妈,而她又待我这般好法?上天若是待我不薄,却又怎么偏偏只能让我和妈妈相聚一会儿,转眼便要死了,难道是在故意作弄我么?”

  2

  小舟钻入树丛,绿枝间宛然一条水道,双桨荡波,穿行其中。曲曲折折的划了一阵,水道旁绿树渐稀,小船已划入一条小溪之中。溪旁两岸芳草如茵,黄花拂水,景色极是清幽。萧朱二人想不到谷底风物如斯之佳,闻到花草清香,不觉都是精神一振。
  又划一会,前面岸边横卧着一块镜面也似的白石,石畔生着一丛翠竹,枝叶都垂到水面上来,小船划到石下停着,竹琬伸桨一搭,将舟尾扣在一根竹枝之上,抱了萧剑平,跃上岸去。萧剑平今年十九岁,站着比母亲还自高了一头,但竹琬抱着他跃出,竟似全不费力,比寻常人空身跃起还要轻灵。朱奇不觉喝彩:“好轻功!”跟着也跃上岸去。
  绿竹之后搭了间小小茅屋,推开门进去,只见屋内陈设简陋异常,窗下堆着土灶,桌椅床榻都是粗木胡乱制成,收拾得却十分干净,灶上一个小竹筒内还供着几朵野花。这时天已全黑,竹琬点上松明来,将儿子放上床榻,伸手按住他脉门,潜运内力,细细探察他经络之中情况。萧剑平这一路过来,毒质不免又发作起来,全身不住寒颤,却使力挣开了母亲的手,说道:“妈,我……我反正是不成啦,你千万别为我耗费劲力……”竹琬两眼含泪,道:“剑儿,不许胡说!别说妈未必治不好,就算当真治不好……”说到这里,两道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不会的!怎能便治不好?总该有一个法子,只是……只是……”
  朱奇自进屋后便一直站在床边,眼见萧剑平命在危殆,竹琬悲不自胜,心下也是难过之极,却自无话可慰,忽听她说“有一个法子”,不觉一喜,忙道:“伯母,只是怎么?”
  竹琬仰起面来,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时心意已决,反而镇定下来,说道:“你是剑儿的朋友么?只怕这事也须你帮忙才成。我先试试行是不行,倘若我自己不行,便是上积金峰去求姓萧的也说不得了!”萧剑平失声道:“不能去求他!他不会……”竹琬不待他说完,反手一指,已拂中他心脉大穴。萧剑平脑中一晕,眼前一黑,便即人事不知。
  朱奇也是惊诧之极,低声道:“只怕萧掌门不肯……”竹琬恍若不闻,自顾自的撸起萧剑平的衣袖来,在他臂弯处按了一按,取出一根长针刺入血脉。只见针尾流出血液来,原来这针身却是中空的。她拿过一个瓷盏来等了少许,便拔了针,示意朱奇替萧剑平按着伤口,自己却一霎不霎的凝视着盏中鲜血。
  朱奇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也随她目光注视,只见鲜红的血慢慢凝缩成块,血块上浮出了一层淡黄的水液来。竹琬刺破自己指尖滴了一滴血入碗,仔细观察。他再也忍耐不住,脱口道:“这当儿还搞什么滴血认亲?”竹琬已跃起身来,喜道:“成了!”
  她这时心情欢悦已极,听了朱奇那一句质问也不着恼,只是解释道:“你这孩子忒没见识!我这是看看剑儿的血和我有没有冲撞,倘若我不成,便只好上去求萧鹤了,就怕他也未必成……”朱奇心道:“你们难道不是他亲生的父母?怎么还怕血有冲撞?”只是先前那一句话已经说得唐突了,自然不能再问出这话来。竹琬笑道:“天底下愚夫愚妇,只知道什么滴血认亲,其实世上哪有此事?便是父母子女之间,血也不见得都是一样。这是自西洋传来的道理,我小时候不信,还在家里试过,我和我父亲相同,和我母亲的血便不同;家里的兄弟姊妹,也只有阿瑶和我是一模一样。”她一时兴头,不免多说了几句话,回头看看儿子,便道:“你替我在这里看着剑儿一会,烧上一锅滚水。我去拿器皿来。”朱奇叫声:“伯母!”已见她径自出门而去。
  岂料她这一去便是良久良久,朱奇一直换了三根松明灯,灶上热水也滚了几遍,萧剑平虽然穴道被封,昏睡不醒,呼吸却自越来越急,脸上黑气也是越泛越重。他急得在屋中直打圈子,好不容易才见竹琬回转,手中拖着一个颇沉重的油布包裹,衣发都滴下水来。朱奇急道:“伯母,你上哪儿去了?萧兄弟他……”竹琬急急抢至床畔,一面解包裹一面察看儿子面色,答道:“我去天墉城取东西了,幸好还算顺利,不曾耽搁太久……你待会儿听我吩咐,在旁边帮忙,千万别大惊小怪的。”
  包裹解开,里面的器皿一样样取了出来,却是极古怪的一些琉璃瓶,还有长针细管,不一而足。竹琬将东西一一浸入滚水,正色道:“我便要正式动手救治剑儿,你能发个誓,永远不将此事说出来么?”朱奇忙道:“那是自然!我朱奇对天立誓,绝不泄露贵派密技……”竹琬摇头道:“倒不是本派的什么密技,我是教你不要跟剑儿说。”
  她微微一顿,接着又道:“今日既然需你帮忙,当然也得告诉你实情,我如今动手,其实并没有解毒的本事,只是能教剑儿没事而已。你也是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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