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佳节眨眼便至,宇文初大宴群臣,明珠也在后宫主持宴会招待内外命妇。
此次宴会乃是宇文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盛大宴会,因此明珠事先下足了功夫,不论歌舞表演、杂技焰火、戏曲说书都是最好的,众人看得津津有味,目光须臾不舍离开。
进行到一半,前方忽然传来佳音,说是皇帝陛下给才进京述职的小沈将军赐了一门亲事,女方正是东阁大学士曾子皙的孙女曾雅秋。一时间,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曾夫人及其孙女曾雅秋,恭贺之声不断,艳羡不已。
谁都知道沈瑞林是宇文初跟前的大红人,虽然戍边辛苦,但抵不住家世好,人品好,人才也好,早年还和皇后娘娘有一段兄妹之情,就凭他的功劳,迟早封侯。大家都在猜到底谁有这个运气能嫁给小沈将军,更有传言小沈将军乃是福宁长公主的囊中之物,却没想到居然会便宜了曾雅秋。
曾雅秋微红了脸,虽然很是害羞,面对众人的调侃和恭贺却能做到落落大方,进退有度。明珠自宴会开始便一直观察着曾雅秋,见状十分满意,宇文初要重用沈瑞林,当然不会拿福宁去祸害他,曾家几代文人,家风严谨,无论男女都是精心教养过的,名声极佳,曾雅秋这模样配沈瑞林差不了。沈瑞林能配一桩好亲,她也算能把心事放下了。
然而,明珠这里欣慰,福宁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她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桩赐婚的人,明珠自不必说,从来都不愿意帮她,可是就连她一心一意依赖的朱太后,居然也瞒着她,这就让她十分不爽了。
她先是趁着朱太后更衣时寻求安慰,妄图改变什么:“母后你去求求皇兄啊,他一定是弄错了。分明是我早就和他说过的,沈瑞林是我的。”
宇文初之前曾就此事和朱太后商量过,朱太后虽然也觉得沈瑞林挺好的,不过听宇文初说沈瑞林戍边太艰辛且很危险,她就改变了主意,因此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福宁:“什么你的我的,姑娘家家的不要说这种没有分寸的话。你的事我和你皇兄都放在心里,自会替你挑个更好的,不要闹了。”
福宁大怒:“所有人都知道我中意他,现在却说他变成曾家那黄毛丫头的了,岂不是让我成了大笑话?”
朱太后板了脸:“你皇兄金口玉言,谕旨一下断无更改,不要说是笑话,就是苦药,你也得捏着鼻子喝下去。这件事到此为止。”言罢扬长而去。
福宁气得浑身发抖,却也知道从母兄这里讨不了好,明珠她更是不敢招惹,但是这口气总是要出的。她阴沉着脸回到座位上,死死盯着曾雅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于是心思微动,计上心来——这是赐婚,圣旨当然无可更改,但若是曾家不敢结这门亲呢?
冬蕙在远处看得分明,低声和明珠说道:“公主殿下看上去很不高兴,一直在瞪曾姑娘呢。”
明珠高居座首,早把一切情况尽收眼底,微笑着道:“不碍事,我都知晓,你们看着些,不要让曾姑娘出事就好。”
忽听宫人笑道:“小沈将军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众人顿时哗然,纷纷掩口偷笑,打趣曾夫人和曾雅秋。
“快快请进。”明珠高兴得很,她早知沈瑞林回京,有心想要见他一面,说上几句话,然而她居于深宫,多有不便,居然一直没能见着,此番求了宇文初,才能得了这次机会,可真是太难得了。
沈瑞林着了一身绛红色的常服,宽肩窄腰长腿,腰背挺直,小麦肤色,目光深邃沉稳,鼻梁挺直,下颌方正有力,一步一步走进来,安稳如山,惊起芳心无数。明珠越看越高兴,小沈将军和之前的毛头冒失少年已经不一样了,果然是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大将军,杀伐果断,却又铁血柔情,通身气派!
明珠用力一拍案几,大笑着亲手给他斟酒:“小沈将军好风采,赐酒三杯!”
沈瑞林微微一笑,跪倒三呼千岁,再接了明珠亲自递过来的酒,豪爽利落地一口饮尽,双目直视明珠,见她容光焕发,眼里满是笑意,知道她过得极好,也就释然而笑:“谢娘娘赐酒!”
知道你过得好就足够,这世间有一种情,超越了男女之情,可以是兄妹,可以是知己,然则祸福相依,生死相许。明珠也在直视着沈瑞林,她确定她看懂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那许多情感,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含笑看着沈瑞林。
沈瑞林愣了愣,笑着扬起右手,与她重重击掌。掌声清脆,一如当年。那时候,她和他都还很小,他是懂事的乖孩子,她是顽劣的坏孩子,但不管做坏事也好,做好事也好,他们总是最默契的搭档,击掌盟誓,再无悔改。
这一次,不是要他为她做什么,也不是要她为他做什么,只是尘埃落定,我过得很好,所以你也要过得很好,这样才好。
明珠示意沈瑞林坐下:“还没见过曾姑娘吧,喏,那边着鹅黄衣裙梳垂髫的就是。”
沈瑞林只瞟一眼便红了脸,十分尴尬地道:“陛下的眼光总是极好的。”
曾雅秋是个温柔的小美人儿,明珠觉得宇文初的确是上了心挑的:“陛下对你真是不错,这姑娘很好,想必一定能拴住你的心。”
“陛下恩宠,臣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沈瑞林呵呵而笑。当然咯,皇帝陛下好吃醋,而且心思很复杂,不给他挑个顶好的怎能放下心来呢?最好就是把他勾得魂不守舍,皇帝陛下就满意了。所以即便是不喜欢,也得十分恩爱,不然皇帝陛下会抽风,这么好的媳妇都不爱,是不是还肖想着别人啊?那行,再给你来一个?两个都不爱,再来三四个?日子不要过了。
明珠撺掇他:“去给曾夫人见个礼吧,旨意已下,视而不见是为失礼。”
沈瑞林依言起身而去,福宁公主痴痴地看着他的身影,不冷不热地和明珠说道:“早就听说小沈将军与嫂嫂情分不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
番外: 醋坛子的故事(五)
明珠见福宁满脸酸色,眼里的妒火更是差不多要喷了出来,便警告她道:“小沈将军与我一同长大,如同亲兄妹一样的,情分当然不同。但饶是如此,他的婚姻大事也不是我能轻易掺和的,他是陛下重用的大将,国之栋梁,和谁结亲,怎么结亲,那都有莫大的讲究,陛下自有考量。我知道妹妹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认了,千万别惹出什么是非来,不然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福宁轻蔑一笑:“那依着嫂嫂看,皇兄会把我怎样呢?杀了我?或者是关了我?左右我现在已经成了大家眼里的笑话,再怎么样也不为过吧。”
所谓要找死的人谁也拉不住,明珠叹口气:“我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公主殿下若是不服,尽可以一试。”
福宁默了片刻,眼珠子一转,举起酒杯向明珠致意:“是我口气冲了,嫂嫂自然是为了我好,皇兄是我亲兄,当然不能亏待了我。我刚才是气不过,这会儿想开了,嫂嫂不要和我计较,我之前听母妃说起,皇兄也有为我挑选夫婿,不知嫂嫂可知道一二?”
明珠见她总算不死死盯着沈瑞林和曾雅秋不放了,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个事,我听陛下说起过。你恐怕不知道,他曾把满朝文武及其家中适龄婚配的儿郎都挑选了一遍,就生怕你过得不好。至于最后是挑了谁,似乎还没定。总之你放心,你是陛下唯一的亲妹,他亏待不了你。”
“我自是放心的。”福宁表面听话,内心一片阴暗,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凭啥她亲哥哥做了皇帝,她还要过得这样憋屈?看上个男人都得不到,眼睁睁看着曾家那小狐狸精夺走原本应该属于她的姻缘,不用别人嘲笑她,她自己都得羞死了。
因福宁表现良好,之后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表现,明珠也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是回身和其他命妇说笑谈心表示慰问亲近,再示意冬蕙通知沈瑞林:“我有事要问小沈将军,请小沈将军稍后留一留。”
转瞬宴会结束,众人告退,明珠送走朱太后,再问过福宁乖乖回了寝宫,也就安心地回了崇政殿。宇文初尚且与诸大臣欢宴,未曾归来,她便在廊下设了果饼茶水等物,静候沈瑞林到来。
月上中天,沈瑞林由素兰引了进来,二人先按君臣之礼见过,再叙家礼,以兄妹之礼分别在茵席上落了座。宫人送上醒酒汤来,明珠随手递给沈瑞林:“表哥先喝了这个。”
从前大大咧咧的人,如今竟然也变得心细如发,懂得照顾人了。大家都改变了很多啊,沈瑞林微笑着喝尽了醒酒汤,道:“娘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我还是我,始终没变。”明珠先递碗面给他,再给他剥核桃和石榴,催着他多吃一点:“宫宴最难吃,想必你一定空着肚子光喝酒,先填点东西下去,不然肠胃受不了的。”
沈瑞林默默接过她递来的面碗,只管大口往嘴里塞东西,明珠等他吃饱了,才道:“这几年,很辛苦吧?自当年京中一别,再在翼城相会,竟然没有机会好好说说话。这次若是不说,下次便不知是何时了。”
沈瑞林怅然:“苦倒未必,我是军人,就算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理所当然,死得其所。只是想起那些逝去的人,心里总不是滋味。”
例如说傅丛,他在北地惊闻傅丛的死讯,伤心不已,却连为这位如父如师的老人守孝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下一刻他就不得不在战场上指挥杀敌。例如说傅明昭,他明知其随时面对死亡,每次看到傅明昭都是伤心难过的,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假装明天他们就可以打完仗,胜利回家。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似他这样能走到最后,安然坐在这里喝茶赏月接受封赏的人不到万分之一。
明珠叹口气:“其实我今日见你,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是太久不见你,心中挂念;第二件事是家父当年有话留给你,书信上不便细说,今日说与你听。”
沈瑞林便站起身来,恭敬听她细说,明珠失笑:“还是这样的性子,都说了今日是叙家礼,你何必如此拘束?”
沈瑞林认真道:“姨父遗言,不能不敬。”
明珠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父亲说,慎独。无论何时何地,谨慎不苟,如此,便可一世安然。”
沈瑞林热泪盈眶:“我都记住了。”
明珠请他坐下:“我让孩子们出来拜见舅舅。”
壮壮和米粒儿依次走出,郑重给沈瑞林行了大礼,沈瑞林各有馈赠,笑道:“我此番来,特意给两位殿下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