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性,不去登州可真是可惜……瑞峥摸着下巴颌沉思,他得想办法把于仕铭骗到海上去。
如果于家的书香味从那木讷的于二少奶奶身上还看不太出来的话,那就看这边五小姐于思非好了。
思非眉眼极细,嘴唇薄且窄,那五官生在她白如新雪的脸上,就如最淡的水墨晕染出的画页,倒是显得清闲。她双手放于膝上,与锦绣并坐在船头,静而不呆。
锦绣打量她,觉得和她那斯文摸样一比,任谁都会被显得粗俗了,何况是自己这种出入市井杂侩的人。
于二少奶奶王荆吃过了酒,由瑞棋陪着出来透气,看见思非和锦绣同坐,便朝她们点点头,又招招手,叫思非过去说话。
瑞棋脸颊通红,似是有人跟她说了提亲的事情。锦绣拉她过来同坐:“中意么?”
瑞棋摇摇头:“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于老四了,哪里知道中不中意。”
锦绣笑:“那,想嫁人么?”
瑞棋看着锦绣,露出几分孩子的执拗:“我要嫁个瑞峥那样的人,做一个嫂子一样的人。”
锦绣生气的用手指戳她的头:“笨!没开窍!”
瑞棋晃晃脑袋,头上的珠花跟着调皮的抖了抖,看着锦绣只是笑。两人安静了,一阵风吹来,还夹杂着几个字眼,刮到了姑嫂之间。
“不要太亲近”、“没福气的女人”、“抛头露面”、“粗俗”、“难登大雅之堂”……
呼吸突然屏住,锦绣直勾勾的望着船舱呆住了。
在说她呢?
布帘子里面露出的裙子角,可不是于家少奶奶的。瑞棋站起来要往船舱里去理论,锦绣一把拉住她。
“嫂嫂!”
锦绣面带笑意:“看,我说你什么来?你笨,不开窍。听听别人口里面嫂嫂的模样,你再说那番话也不迟。”
眼泪在瑞棋眼里打转,气急败坏的,一□坐在了甲板上。
锦绣过来哄她,在她耳边悄悄的:“不是王荆惹不得,是王家惹不得。你想和嫂嫂一样,你先得知道什么要忍,什么不要忍。这回,我们先忍了,好么?”
瑞棋忍住恼气,咬了嘴唇。
锦绣抱着她刚站起来,那边于二少奶奶和于思非陪着于夫人出来了。
于夫人看见瑞棋,一脸关心:“吆,闺女怎么哭了?”
“不小心跌了一个□墩,磕疼了。”锦绣怪罪的给瑞棋掸土,“别哭了,叫人笑话!”
于家母女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甲板上热闹成一团。
秋天已经过去,大明湖上人烟寥寥,只有远处一只小舟在飘飘荡荡。树叶都落光,不见了绿色,环水的山头均是一片乌黑。
她们这只大游舫在湖面上显得突兀。
锦绣把绛红色的斗篷裹紧了些,余光看见于夫人把几个吃剩的核桃往怀里揣。于家在纪家吃喝行住数十天不说,还得陪着她们附庸风雅,游湖玩水。也不想想她们带来的只不过是三筐枣子罢了。锦绣叹口气,她是生意人,总是忍不住要换算这些亏损得失。罢了罢了,用那十尊白玉菩萨来补贴吧。只是盼着,于家要是真要提亲的话,聘礼可不要下的太寒酸。的b706835de79a2b4e80506f
于夫人攥着核桃指着前面,正要说话,锦绣便听到了背后的“噗通”落水声。
回过头,只见前方的小木船随着水波晃动了几下,船上的人对着水面发了一会儿呆,再回过头看见游舫的时候,愣住了。
青黛的长袍,下角被他捞起来卷塞在腰带下。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松垮,迎风飘荡起来,便吹出他结实挺拔的身段。
他看清了船,双腿支成弓状,摇起船桨掉了个头。推着水,顺着风,他急速向她们驶来。
木舟细小,船桨划出一道道漂亮的白浪,宛如一个从龙宫出来的翩翩佳公子。引得游舫上的夫人小姐们一阵叫好。锦绣不禁也注意起那划船的人。
瑞峥越划越近,直冲着游舫过来,眨眼间,木船在旁边打个弧璇,他把桨往游舫的锚绳一勾,连人带船就稳稳当当的停在了锦绣眼皮底下。
“锦绣!”
锦绣脸上的笑僵了。怎么会是他?
“哥!”瑞棋兴奋的蹦了个高,跑过来船边探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瑞峥笑着摸她的头,又冲着她身后的于家母女点头,给于夫人问好。
于夫人见是瑞峥也颇为惊讶,她打趣笑说:“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乡下人?又黑又瘦的,我们可不认识!”
瑞峥挠着脑袋不好意思:“没媳妇儿疼,相思害得呗。”
于二少奶奶咳嗽一声,锦绣瞪他一眼。游舫比小船高出半人,瑞峥懒洋洋的趴在游舫的扶栏上冲着锦绣傻笑。
于夫人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晚上我们在汇波楼吃宴,你可是过来啊?”
“不了,于夫人。”
锦绣听了,探下头去轻声说道:“叫于姑妈。”
瑞峥一听,眨巴眨巴眼睛,不大情愿。
于夫人并没在意,她客套话说完了忍不住要问心挂念的事情:“瑞峥,你可见过我们家老四?”
“老四啊……”瑞峥漫不经心的重复着,拿眼睛瞥瞥锦绣,锦绣给他使了眼色:“叫姑妈”。瑞峥颇为享受那眼色,仿佛她给他抛去的是媚眼。他丢下于夫人一个劲的拉她:“你过来我这里,过来我就叫。”
锦绣怪他没规矩,后退一步离他远远的。
瑞峥捞了几下没捞着她手,只得笑嘻嘻的回头继续和于夫人说话:“老四怎么没见过啊,我说没见过那是骗您呐……不过,你看,我可好久没跟锦绣相处了,容我带她去别处玩会儿,再给您送回来好么?送到汇波楼。”
于二少奶奶边咳嗽,边给于思非使眼色。
于夫人看看瑞峥那狡猾的劲头,一心挂着自己的儿子,便点头答应,推使锦绣过去。
锦绣本是不会去的,她是纪家的门面,她走了谁陪于家娘仨。可是回头看见与二少奶奶的那嫌弃模样,又看看于夫人那急切模样,才知道,人家娘仨本不在乎她的。留下到没有去了更让她们高兴。
船夫给搭了梯子,锦绣再说些话嘱咐瑞棋几句话,也就顺着梯子爬下去了。
于夫人伏在栏杆上冲着瑞峥追问:“瑞峥,我们家仕铭呢?”
等锦绣在船头坐下来,瑞峥拉开浆,离游舫有段距离了才回答:“你们家老四,刚刚跳下水了。你是看见的,于……姑妈。”
过了几个山头,人烟更加荒芜,除了黑的山和白的水,再也无他物。
瑞峥划得快,船桨撩起的水浪四溅。水在小船里积攒的多了,瑞峥便停下来,伸手拿葫芦去舀水。
锦绣快他一步拿到,头也不抬:“划你的船吧,我来就行。”他稍愣了一下,锦绣拿葫芦往外舀了几瓢水,也发觉了。
他笑着站起来:“我是从来不让女人干这种粗活的,谁知道你手这么麻利。”
锦绣听他这么说,再抬头看他,他也并没有要她歇着的意思。他总是这样,说的话总不像是他心里真正想的。她也就笑笑:“这算什么,我还赶过马车呢。程家的第一笔瓷器,是我和我爹从窑里运出来的。我赶着马车。”
“那你会女红么?”
锦绣一愣,摇头:“不会。”
“会烧菜么?”
“不会。”
瑞峥笑道:“看,还是不会。你会的都不是女人会的。”
这话锦绣听的不舒服,她今天一天都不舒服。又起风了,她扔了葫芦,把绛红色的斗篷裹的紧紧的,坐在船头想自己的心事
瑞峥就在她身后,仰着头,背着手。少见的,显得有些沉郁。
他们各看各的,彼此无话。
即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无趣,比起游舫上的热闹聒噪,这一时的静谧,让两个人都喜欢。
已近黄昏,斜洒的日光底下,天和水都化成了烟云。他们的一叶小舟就这样顺水而行,来去自由。那情景,让人想起纪家书房里,一位宋朝名仕的山水画卷。
他是黑白山水间一位离世隐逸的弄舟人;她是卷轴上方一颗鲜红俗气的拓印图章。
他们各自性情不尽相同,放在一起,却又是说不出的相应得彰。
“如果有一天,纪家败了,程家也没钱了,你愿意同我过这样的生活么?浪迹天涯,贫贱一生。”
仿佛是从天而将的词话,让锦绣坐在船头好一会儿没动,她以为这是错觉,以为是水光微眩叫她听错了罢。
回头,看瑞峥的眼睛还是在天水远处没有收回,仿佛这话不是对她说。
“锦绣?”
他是在对她说。
锦绣疑惑着,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来让她不慌张。于是她拿起葫芦开始舀水,一瓢接一瓢,刮的木船嗤嗤作响。
他早不问她呢?到现在才这样说。她心里有些喜,有些忧,有些宽慰。程锦绣还是有人爱的呵。
水总是会被被舀尽的,她总是会回答的。
“不。我不会让程家败,更不会让纪家败。我是程锦绣,我不会女红,不会烧菜,我从来都做不来这些。恐怕我连生孩子也不会。现在,我是程锦绣。可一旦离了生意,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她抬头对他说:“瑞峥,去找别的女人跟你浪迹天涯罢。我不怪你,真的。”
荒芜的山水,让人心也跟着荒芜起来。
他依然看着远处,静静的点头:“好。”
划水声又响起来,一浆一浆的,熟练有节奏,再也没有水花溅入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