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第11页



  任凭马夫鞭打,马匹也寸步难行。山顶上一个响雷下来,几匹马吓得嘶鸣狂躁。

  出来的时候明明是大好的艳阳天,连雨伞都没准备一把。

  锦绣叹口气:“招娣不在,就是事事都不周全。”雨水哗啦啦的浇在脸上,粉脂掺了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

  “大少奶奶,何家也不知道咱们过来,下了雨也没人来接。咱们总不能陷在这里呀。”

  “乔五?”

  “是,少,奶奶!”

  “带人去竹楼通个信,说困在路上了。”

  “知道,道嘞。”

  锦绣下了马车,一脚就踩进了泥里,稀泥没了脚腕,再抬起脚的时候,绣金缎鞋上的牡丹花样全挂上了泥巴。深一脚浅一脚的再走几步,鞋就彻底成了泥船了。

  雨滴不见小,马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推那马车,车轮子也丝纹不动,只在泥里越陷越深。

  真叫人丧气。

  她站在雨里,觉得是站在瀑布底下。水从头上泼下来,浑身湿透透的,胭脂水粉早就冲洗得干净。昔日茶山的秀丽景色,今天也全泡在了水里,不见得好看了。

  那日他和她走过的那条泥路,今日也寸步难行了。

  自今日以后,他和她都不会并肩同行了……

  山路蜿蜒中,有个小影子在大雨磅礴中跳跃前进。

  马夫们喊说有人骑马来接了。她的心嘣嘣跳起来。带着斗笠的身影好生熟悉,马匹也熟悉。

  她落汤鸡一样的站在泥巴里笑,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锦英。她似是看见了风月小说中的男角儿金榜题名荣归故里。他坐着八抬大轿从山后一路上来,豪气冲天,高高在上……

  纪瑞峥下马,先帮马夫们推马车。

  他久混在苏杭一代,对付这里的雨水湿泥很有一套。折了许多树枝铺在泥里,打好了平台,不一会儿马车就走出了泥洼。

  这才回头找锦绣。只见她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

  她今日穿的薄,一件白丝长衫外面罩一个黛色短袖,现下全湿嗒嗒的裹在了身上。他瞅了瞅那些马夫,立马把蓑笠盖在了她身上。

  说实话,那身段比起湘佩来可差了点。哎,罢了,好歹也是个女人

  收拾妥帖了衣裳,有丫鬟给端了一壶热茶上来。

  碧螺春的叶尖朝上,一片片如针垂立,用越窑青瓷盛着,说不出的风雅别致。纪瑞峥伸手掏了一碗,美滋滋的踱步到窗前看雨去了。

  锦绣看了茶叶就知道:“何老板没有来是吗?”

  “他这就过来,人就在附近。小姐稍等。”

  “咦——”窗边的人发出怪声,引得丫鬟看过去。“什么小姐?她不是你们老板的情人,她是贱内。”

  “噗——”锦绣呛得一口茶差点吐出来。

  他瞪着大眼睛:“怎么?”

  锦绣摇头擦嘴。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被叫做“贱内”,来得太突然,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丫鬟识相,端着茶盘出门去了。

  瑞峥头靠在窗棱上接着看雨景。很入神的样子。

  他那样子怎么会想到说那两个字?太不搭调,锦绣摸着茶杯想。茶叶香热,茶杯滑腻,原来,能裹着毯子坐在有屋顶的地方也是福气。茶杯,锦绣端详。

  “你知道这茶杯么?”

  “青瓷。”

  “还有呢?”

  “李白用过?”

  “……”

  “怎么了?”

  “没事。是你送他的?”

  “不记得了。”

  丫鬟闯进来,神色慌张。托盘里是一套普通细瓷,她把茶壶上桌。

  锦绣伸手取了盖子,见里壶面是铁观音,便道:“你们老板回来了?”

  丫鬟一愣,只得点头:“在更衣,换了湿衣服就过来。”

  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忘记她好的是铁观音。必定是来了。

  丫鬟还要换锦绣手中的茶杯,锦绣却不许,她也只好悻悻地走了

  “这么说,你今日来也没见着何乃之?”

  “见到了,说了会儿话,他就匆忙走了。你来做什么?”

  “……怕你站在他那一边。”

  “呵,我一不懂生意,二没有实钱,能帮他什么?”

  锦绣沉默:“棋逢敌手,我也很珍惜他。纪瑞峥,如果我做足了这笔买卖让纪家熬过难关,我会再把他的还给他。你会愿意我放手去做么?”

  “当真?”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们生意人,信用至上。”

  纪瑞峥扬着嘴角走过来,手里提着茶杯向锦绣示意,两个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

  锦绣眼睛真诚,他看得信任。

  “其实,我与何乃之交情一般。”他说着喝了茶,出门去:“我去给你叫乃之那家伙,换衣裳这么慢。这要是佳娘还不急死!……”

  锦绣真诚的眼睛耷拉下来。刚有的一点共识,就这么生生被他气回。

  外面雨声激烈,她想到纪瑞峥刚才在窗前看得有滋有味,便把躺椅搬到了那里看景色。其实……根本没甚好看的。雨太大,密密麻麻的把视线封了个严实。也不知他刚才独自对着这窗子陶醉什么。

  是个怪人。

  他与何乃之交情一般,那他那日跟她求放过何乃之一马做什么?

  锦绣拨弄着茶杯。

  突然的,想起了许多事情:招娣似乎害怕见到何乃之?何乃之为一个叫做佳娘的女人争风吃醋伤了人?程锦绣,你也为他意乱情迷了?

  ……

  何乃之进来的时候,锦绣正在窗前看雨景。叫她一声嫂嫂,她回身冲他点头。

  他的眉、眼、唇、鼻,都比她脑子里的淡一些。

  不过如此罢了。

  刚才在山上她是那么盼望他出现,现在看见了,也不过如此。

  感情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她若是尚在情丝里,面对他是不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可是,有些机缘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在她已经心如止水,清如瓷玉。

  锦绣笑着举起茶杯:“唐代秘瓷,青瓷中的极品,雨过天青,澄莹如玉。何老板好大的手笔。”

  “不愧是程家的大小姐,好眼力。”何乃之干笑几声,忍住心里的慌乱。

  她程家是以瓷器起家,她怎能不知这套秘瓷的价值。他太大意了,只知是纪瑞峥来,便以奢华讲究的玩物伺候着,谁知这程锦绣会突然来访。

  “别的不敢,唯独瓷器我是懂门路的。也许就像你对茶叶一样爱不释手。……不论手里有多少钱也不肯把那笔钱的帐还回来。”

  “嫂嫂这番话我就不懂了。”

  “明白人莫装糊涂。你是真的不知我来的目的吗?”

  “嫂嫂来,不是做丝绸生意的?”

  “你说呢?”

  “三万两实在不是小数目,我要筹备出来,少说也要一年半载。锦绣,同做生意的,你明白我的店面要凑那笔钱是很困难的。”

  锦绣笑,一年半载?她可等不了。“你许久没有和你舅舅碰面了吧?还是碰了面他也没敢告诉你?三万两是那普洱,还有三万两是你舅舅中饱私囊的。总共是六万。要知道,你若是不自己掏出来,等到我动手,这六万就又得翻一番了。”

  要他拿出六万?

  何乃之觉得锦绣转变的太突然,前几日,他们还是把酒言欢的朋友,今日竟翻脸不认人。他上前一步,面露酸苦:“锦绣?”

  锦绣后退一步。

  “我应该想到的。我说你这次南下,怎么纪家的老掌柜一个也没有跟着,反而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账房为你操持。原来你是下了决心要我的茶叶店?你怕老掌柜们会念在与舅舅的私情下不了手。你只得用一个半吊子的新手来帮你打发。我该想到的,谁知道却被你迷了心窍……”

  何乃之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腰。

  “你真下得了狠心这么对我?”

  他的手里带了什么,麻酥酥的感觉从他的手流遍她的全身,锦绣猛地推开他。

  “锦绣?”

  “我是有夫之妇!”

  何乃之冷笑:“有夫之妇?他碰过你吗?像我这样看过你吗?像我们那样倾谈过吗?锦绣,我不信你心里有他,你该有我!”

  “胡说!”锦绣红着脸推他。

  他手里拉着她不放,目光如炽,嘴里喃喃着她的名字。

  她乱了,她生平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从未被男人这样拉扯,心跳如兔,手脚颤抖。

  他一步步上前,眼看两人眉眼之间只有寸把距离。

  锦绣手中的茶杯突然脱落,跌碎,崩裂。

  ……

  唐朝秘瓷,青瓷之最。如千峰叠出来的翠,如雨洗过天的青,如淘澄后玉的莹。

  心痛之意涌上他了脸面——他心里最爱是财。

  锦绣笑了,她差点又上当了。

  她抽出自己的手,退至窗前。曾经她也以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亦敌亦友的至交,棋逢敌手对她也是难得。现在她想透了,棋逢敌手是真,其他的都是假。她程锦绣商海沉浮这么多年,险些栽进他的温柔乡里。

  他都能叫自己意乱情迷,何况是锦英呢,何况是招娣呢,程锦绣,你还是轻敌了。

  “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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