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正巴不得避开。她给锦绣绑了裤腿,穿上了草鞋,目送他们二人远去,她这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六月的西湖,是人间的仙境。绿色的山头一座挨一座,紧密相连,水气模糊了天与山的界限。满眼尽是烟水萦绕的苍翠,连呼进来的气,都是绿的。
路上湿重,草鞋上的泥巴越沾越多,起初的时候还觉得踢踢踏踏的煞是好玩,再走远一些,腿就重的抬不起来了。两个人走一段,就得停下来坐在路边磕泥巴。
何乃之手快且熟练,拿了锦绣的草鞋往石头上轻轻磕几下,泥巴就噼里啪啦的被甩个干净。
“小时候经常做这些。没有钱,做不了马车轿子,都是走几里泥巴路去别人家上学。”
“陪读?”
“是啊,给有钱的少爷公子们做做伴,自己也能读些书。”
“读了多少年?”
他长叹一口气:“十年寒窗。”锦绣点头,这就对了,锦英是喜欢书生的。
“怎么不读了呢,想做生意?”
“如果有钱我也会读下去的,然后考个功名什么的。可是我没钱,我太想有钱了。我盼望着像那些少爷们一样不愁吃穿,吟诗对句,花前月下。我没有有钱的爹娘供我过那样的日子,只能靠自己。在钱上头,考功名就没有用,有钱的官都是贪官,我要有正当的钱我就得做生意。想等我有了儿子,请的起先生教他读书,然后舒舒坦坦的考功名没有后顾之忧。只不过,从一无所有起步实在太难了。幸亏有舅舅撑着我,我才能有今天。”
他把轻快的草鞋放到锦绣的脚下。他那双手——受过了苦又富贵起来的手,很像她父亲程津南的手。同样是草根出身,从身无分文到腰缠万贯,凭的是对生来贫穷的不甘和对富足的渴望。
锦绣笑了,笑得很远。
“嫂嫂讨厌我舅舅么?”
“谈不上。”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亲人,也是恩人。那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山脚下零散着十多户人家,自行组成了村落。
锦绣看过几家的手工,又问了当地棉花蚕丝的价格,心里并不满意。她的心还是放在了松江一带,希望徐奉能带个好消息回来。
回头打探何乃之的去向,终于在个老屋后面找到了他。他正在与人寒暄,锦绣就只好等着。
一位婆婆看见锦绣独自站着,便上来询问是不是与何公子同来的。
锦绣说是。
婆婆便笑语盈盈,说话又多了层意思。同锦绣讲述何乃之小的时候瘦,吃不饱。
“……我们家种的丝瓜绕枝子绕过了墙,结了瓜,何乃之就偷偷摘了吃。还不敢多摘,只敢摘过了墙的。”婆婆的手皮粗糙,搓着锦绣的手说:“乃之是吃过了苦的孩子,懂事的很。如今发达了也不忘当年的丝瓜之恩,时常会来看我们,陪着聊聊天。亲儿子也没他回来的多。这位小姐,乃之可是个好孩子。谁嫁他谁有福。”
锦绣忙说错了错了。
“不要害羞,婆婆是过来人。都知道都知道。”
锦绣红着脸推让,何乃之忙跑过来解围。
“阿婆,这是我嫂嫂,嫁了人的!”
婆婆愣了一下,变得沮丧。
“啊?嫁人了?你怎么不把握住!世上好姑娘都让人抢走了,你可不得打光棍么!……”
何乃之拉着婆婆回了老屋,又安顿了一会儿,才出来接锦绣,两个人往村外走。
“她年老了,脑子不好使,有些疯癫。但人是没有恶意的,嫂嫂可不要见怪。”
“没事。”她笑着说。
她今日的心情是好的。
纪瑞峥果然是被他亲爹给打出来了。松木拐杖正抽在他脑门上,红肿了好几天也褪不掉。
被轰出家门,也没有安身的地方,在自家墙角底下等了两夜,那朱红大门愣是丝纹不动。他咬着嘴唇,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好罢好罢,亲娘死了就真没人疼他了。好罢好罢,天下之大还没有容身之处了么?他回陕甘去投奔他弟兄去,他回苏杭去找他的相好的去!他才不希罕那个叫程锦绣的老姑娘呢!
第三天纪家老爷就心软了。亲自下了床、出了大门来找他的不孝儿子。可这时候墙脚门后哪里还有人影子?
纪老爷气的打哆嗦,又是一场大病躺下了。
纪瑞峥回到杭州的路上还是心怀不满郁郁寡欢的。一到杭州,何乃之就说是请一帮人来给他接风洗尘,他才稍稍舒坦了些。
定了一间馆子,就在西湖边上,三层竹楼。
纪瑞峥看了这地方觉得眼熟,后来想起来好像还是他借钱给何乃之盖的这馆子。仿佛是有这么档子事吧?不大确切了。
上了三楼的包厢,满眼是人,果然热闹,熙熙攘攘互相招呼。
瑞峥拉过何乃之来问:“不是说给我洗尘么,怎么有些人我看着眼生?”
“有些是生意上的人,你若愿意也可以结交些新的朋友。”
“敢情我走了小半月,你也变得铜臭了?”他鄙夷的说,然后又一脸坏笑捅捅何乃之,低声问:“怎么净是男人,没有些景色照着,饭也吃不香呢。”
何乃之会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把整片西湖的景色都给你搬来了。”
瑞峥大喜,开心的入座等候去了。
没一会儿,有几个小厮跑进来,分别朝自家的主子报告同一件事情:“来了来了,马车到下边了!”
这在座的都坐正了,没坐的也入座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作了眼神交流,纷纷向纪瑞峥点头。
纪瑞峥觉得蹊跷,只想到脑门儿上的肿还没消,不由得伸一只胳膊挡了。
何乃之忍不住戳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纪瑞峥在这边领会了半天才隐隐领会到——来得是苏杭的花魁?给他纪瑞峥独享的?
是嘛,要不然这么隆重呢。这是整片西湖的景色呢。
他就放下胳膊来抱拳,朝在座的各位都点点头。表示一下他的不客气了啊,独吞了啊。
众位都笑了,桌上喜庆成一团。
很快地,门吱呀开了,有个女人推门进来。
瑞峥把眼睁得大大的——
方下巴,高个子,穿青色白纹缎衫,蓝色洋皱褶裙子,衣裳端庄讲究,进了门站在原处安静的笑。
瑞峥倒抽一口凉气,他不信花魁是这样的!
那女人环视四周,看见纪瑞峥就直径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浓眉,凤眼,那双眼睛虽不动声色,可纪瑞峥就是觉得坐立难安。纳闷这是哪门子花魁。
对面有个人端酒站了起来开始说话,纪瑞峥一听他那一趟子话,就直想跑路。
“程锦绣!济南纪家的大少奶奶!终于来了,来来,咱们先敬她!齐干一杯!”
“来来。端一杯!”
“来,纪少爷也站起来呀!来!”
……
锦绣落落大方,一只手捏了酒盅站起来,见那纪家大少爷惊魂未定,另一只手悄悄拉了他一把。
锦绣也没想到纪瑞峥来。何乃之说是给她惊喜,请了些他自己认识的丝绸商人来认个脸熟。她想这些人里面不乏有些颇有来头的,她来,是带着生意经来的。推了门进来看见绿了脸的纪少爷,她心里也绿了。笑容突然就僵在脸上,两只脚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了。
杯酒觥筹之间,她一边打着生意太极,一边用余光看他。
他也正在看她,眼神飘忽不定,嘴巴鼓着。也不知道那嘴是因为生气嘟起来的,还是因为饭菜太多塞得太满。
锦绣不理他,他也不来招惹。各自有各自的应酬,只有当酒端起来,有人说你们夫妻一起上的时候,他们才互相合作,笑语盈盈,把酒言欢。
纪瑞峥不胜酒力,几个回合就结结实实的趴下了。再过一阵子,几个老板也爬下了,最后,连何乃之也挂了。
除了上座那个滴酒不沾的,锦绣算得上功德圆满,放倒全数
她也已经晕头转向,还有些亢奋。她对着那清醒的人笑:“北方人向来彪悍,酒这回事,是你们苏杭老板们拼不过的。”
他也笑:“大少奶奶豪迈,果然是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
在酒桌上她不是女人,她只是生意人。
没出阁的时候就是如此。逢年过节或是结账的日子里,姑嫂妯娌们在内厅花架下设宴家常的时候,锦绣一定是坐在前厅男人们的酒桌上。与男人应酬,游刃在酒里乾坤。
程家的长女是当男儿看的。
所以啊,她没有女人的幸福。
当她的那些闺中玩伴们一个个嫁作人妇,一个个生为人母的时候,她却还是独坐书房与账本算盘为伴、只身店面铺行与掌柜师爷为伍。
她想要得一些生活的琐碎和妯娌间的龌龊,竟是那么的奢侈……
她醉了,有些失态。
她朝上座的人告辞,走出去了。下了楼梯,才想起来她还有个丈夫。只得出门找乔五来背。
酒桌下躺了一地的男人。各家的小厮们纷纷进来寻各家的主子,乔五寻了半天才寻到自家的少爷。背他出了竹楼,正碰上锦绣在下面呕吐。脸憋得通红,洋褶裙子上也沾了污秽。
竹楼前来往的人群朝锦绣指指点点。南方人细致文雅,视这样邋遢的女人为怪物。
乔五背着纪瑞峥上前轰赶,行动笨拙。
招娣一手端一碗水,一手一个劲的给她拍打,却久不见再吐出东西来。招娣只得蹲□子去低头探视,却发现她已经眼珠红透,似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