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锦绣也搞不明白徐奉到底是严谨还是木讷。仿佛非要事事亲为,才能放下心。说了不必跟来的,却还是追随着来了。骨子里也是个犟脾气。
追到的时候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我账面……清楚,……方便少奶奶……随时问。”
“何必呢。叫自己忙成这幅德行。”锦绣先进茶叶店给他讨了一杯茶。
掌柜的看锦绣穿的钗环裙袄皆属上等,自然不敢怠慢,锦绣说要杯普洱,他就泡了一杯上好的普洱给了她。
徐奉不敢让锦绣端茶给他,急忙上前抢了茶杯自己来。锦绣不勉强。这会儿她眼里看得更多地是茶庄的桌椅板凳,茶叶的品种成色。
货种很全,从龙井到祁红都有。红茶黑茶发酵的好,绿茶炒制也颇新。街是繁华的街,店面位置也醒目,客人络绎不绝。往里瞅,似乎还有雅座单间。再往柜台里头看的时候,里面已经站了位年轻人。
年轻人出来柜台,迎上锦绣,周到殷勤。
“在下何乃之,是这里的老板,不知道有什么可为太太效劳的?”
锦绣看见了何乃之,她也就知道锦英为什么喜欢他了。白粉脸,细长眉,人生的高挑单薄,看上去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倒是和风月小说里形容的主角儿一个模样。
“想买些茶,听说你店里的普洱陈的好,就来瞧瞧。”
何乃之微微一笑,伸手把锦绣往雅座间里引,举手投足显得斯文:“太太听错了罢,我们店里最好的是龙井。”
“是么,刚才那杯普洱可是醇的很,得陈了那么几年了。本来,家父爱普洱,我还想能在这里买得找好普洱呢。”
听着锦绣的话里话,何乃之脸上的笑微微不自然:“说笑了。我请太太来品尝我们店里新上的雨前龙井,刚好炒制了小半月,正是最香的时候。”
一边儿说着,三人就进了雅座。茶桌上列了大大小小的茶壶茶罐,拇指大小的茶杯也有数十个。锦绣不再作声,只管坐着看何乃之冲茶。他手指白皙,关节粗大,像是做过了粗活又养回来的手。茶冲好了,他请她饮,她便饮。
“好茶。没有让你白吹捧。”
何乃之自豪的笑开了,又请徐奉喝。
徐奉却皱皱眉,啧啧嘴:“倒是清香,可我更喜欢刚才那一口。”
何乃之挠着下巴颇有兴趣:“喜普洱?师傅可方便告诉我您的属相是什么?”
徐奉老老实实的回答:“猴。”
何乃之佯装掐指计算:“这位师傅是午夜的猴。大起大落,命有贵人相助。一朝如意可成大器,若是一步走错也会贫贱一生。”
锦绣不信:“你倒是会看相?徐师傅可是一把好手,将来必然是大器,你那后半句,可别看错了。”
徐奉忍不住用余光看锦绣,带着微微的心虚。
何乃之不反驳,自己又冲了数种茶,一一倒在葱管粗细的小杯里,又摆在锦绣面前:“跟一个算命师傅学的一手,以茶看人,十个中有□个是准的。太太请选一种茶。”
锦绣摇头:“不必了,我爱喝铁观音。”
“属牛?”
“你怎知道?”
“纪家大少奶奶是清晨的牛,正在早出耕耘。您是——任劳任怨,劳碌一生。”何乃之把蜜色的铁观音放下,又端起另一杯:“瑞峥喜龙井,是只晌午的猪,吃饱了没事儿干,晒太阳。他是——一生衣食无虑,只管谈风月,忧国民。”
看他不动声色的认出自己,锦绣本来是有气的,但听他说起纪瑞峥,形容惟妙惟肖,也忍不住乐了。想想他与纪瑞峥交好,又认识锦英,认得她程锦绣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然知根知底儿的,自然明白是什么样的人。刚才算那些可不算数。”
“闹着玩的。算得准不准,各自心里都有数。”何乃之笑几声,便收起顽皮,“嫂嫂这次来杭州可是忙生意来了?”
“海盐生意不景气,我这次南下,准备做些大宗丝绸的买卖。”
“早就听闻鲁中程锦绣的名号,知道这次嫂嫂接手了纪家,免不了来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
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何乃之缓身站起来朝锦绣行礼:“我舅舅的事,给嫂嫂添麻烦了。我若知道他那些钱都是那么不干净,我是一定不会容忍的。只不过,现在为时已晚。虽然我有心想还清他的债务,只可惜我小店面一时间凑不起三万两银子,如果嫂嫂能宽限几天,我何乃之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话锦绣听着不舒服。本来这件事情是她占理,言语之间冷嘲热讽都随她便。但何乃之先请罪,再求情。这一番话说得坦坦然,愣是把两人关系掉了个个儿了。现下她变成了被动。
“若三万两是滴水,那你所谓的涌泉是多少两呢?”
何乃之语塞,忙解释这是措辞不当。
锦绣也不理他,把茶杯一搁,起身就走。何乃之急忙上前拦着,“我不信嫂嫂这样绝情。”
“少来这套!亲兄弟况且明算账。何况你我算是哪门子的叔嫂!”
出了茶叶店,徐奉正要上马,被锦绣喝住,拉他一起进了马车。
徐奉头一次和锦绣同坐,觉得紧张。马车跑起来,两人难免有衣裳布料的摩擦。不一会儿,他手心已满是汗渍。
“今日起,去查棉布生意都有谁做,营生怎样。有必要的话,你最好亲自去跑跑松江和湖州,看看那里的织户是什么样子,棉花什么价,成色如何,布匹又是什么价。湖州的丝绸也要看。”
“茶叶生意呢?”
“先放一放,何乃之跟他舅舅不大一样,我总觉得他有几分能耐。眼下迫于纪家的财大气粗,他不敢硬抗,他还得来跟我示好。趁着局面没有僵化,你去把丝棉生意打个底子。”
“是……”
锦绣侧眼看他脸色不好看,只当他又晕车
“我车上可没有醋。”
“没有没有,平坦路上还舒服。”
“松江路程不近,你一路又要劳苦了!这样让你奔波,你心里怨么?怨我一天变一个样,先是茶叶,又是运河,又是丝棉。你都不知道那个是真的。我又偏不把底儿亮出来,还非要把你折腾来折腾去。”
“不不,都是我份内的。怎样都应该。”
“那就好。徐师傅你要知道——无商不奸。”锦绣语重心长,徐奉点头。
他偷偷看锦绣,恍惚间,他觉得两个人,明明连衣裳都厮磨在一起了,为什么他看她的脸却还是那么远。
她眉毛蹙着,喃喃自语。
“连你都摸不着头脑了,我还怕他们摸得着我吗?”
韶华恨晚
徐奉启程去松江的当天,何乃之就来请锦绣的客。
本不该答应的。何乃之欠着她的钱,锦绣要是答应了,那就是给他好脸色了。但锦绣又想到了锦英。自家妹妹的终身大事还压在肩上呢,怎么就忘了。
于是答应了何乃之做东去茶山吃饭游玩。
约在西湖边上的一个馆舍,三层竹楼俯瞰水景。锦绣在竹楼底下看见何乃之的时候,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不卑不亢。根本不像是个欠了钱又来求她的人。招娣见了他,也上前微微俯身行了个礼。何乃之见了招娣颇有惊讶。
随后上了三楼,他行主人礼,做主人事,殷勤地把黄竹筷子递到她的跟前,顺带着寒暄几句,谈吐得体。锦绣心里也觉得他是个讨女人喜欢的样子,只是纳闷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又怎么会为一个□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何乃之与招娣算是熟稔。
“得有个五六年了,那是纪夫人还在时候,招娣就已经是纪家最能干的丫头。那时候,瑞峥还小,死活要跟纪老爷讨她都没讨过来。现今却把她给嫂嫂了您,可想纪老爷对嫂嫂是有多么疼爱了!”
招娣看一眼锦绣,并不搭话。她垂首站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踏实,借口去催菜,出了包间。
何乃之目送招娣出去,这才说:“嫂嫂这次来杭州,见过瑞峥了吗?”
锦绣稍作沉思:“没见过。”
“相必也是。他若是知道你来,就不会大老远的又跑回济南去了。”
如果知道她来……锦绣手指微颤,他不知道她来——他果然不记得她。
是啊,他甚至把她当成别人的老婆来调戏。
她强颜欢笑:“他回济南了?”
“是。有位姓戚的大人来找过他,是登州卫的一个什么指挥。那戚大人走之后瑞峥就一直坐立不安,说是国祸来临,他要如何如何。嫂子知道,瑞峥最爱的就是附庸风雅忧国忧民,这事儿过了没几天,他就回济南求钱去了。说要救国。我当时就劝他:过年过节他都不爱回家,这突然回去了,却是要钱去了,纪老爷定气个半死。”
锦绣冷笑
何乃之也笑:“是呢,回去可没他的好果子吃。可惜错过了,如果知道嫂嫂在杭州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回济南。他这个人向来不听劝。就像那回为了青楼姑娘跟人家争风吃醋一样,脾气一急,就动起了手,我上去劝也劝不动。最后出了事,还得给他扛下来。其实他也怕纪老爷知道这事,只好我给他顶着,对外只说是他帮我……菜来了,趁热,趁热。”
招娣带了菜上来,一时间也热闹了。于是,三个人也都不再说话。的7143d7fbadfa46
各把各的心事埋进了菜里。
知道锦绣是来做丝绸生意的,吃了饭,何乃之特意带锦绣去探访织户。
山里多露水,进去是要穿草鞋的。何乃之只备了两双草鞋,招娣就只好留在竹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