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风流,老死不肯回家,纪家的内人也是个个不省心——太夫人吃斋念佛向来不理俗家事;夫人去得早;二小姐任性;三小姐还小;老爷忙着生意也顾不上内,这几年来身子愈差……这府里啊,乱着呢,乱着呢。直到这程锦绣嫁了进来,这家里才变得顺溜了。就拿今日清明来说,老爷身体又不支了。听说是昨晚上给二姑爷气的,回到家躺下就起不来了。这不,今天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是大少奶奶做的主。一边是祖上的祭奠大礼,一边是躺下的老爷,忙里忙外的全靠她一个人!纪家的少爷小姐们?别指望了!一个顶事的都没有。”
“啊吆,听起来倒是位能干的人。只不过,话虽这么说,可是少奶奶毕竟是妇道人家,是媳妇不是儿子……靠得住吗?”
“靠得住?人家程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摇钱树,旺夫相。当年那上程府提亲的可不是没有。可这女儿是程家老爷的心头肉,只恨着大小姐不是个男儿。于是,一拖再拖,能不嫁就不嫁的,一直拖到这闺女二十了还不肯放人。这不,直到前年,程老爷新娶的二房给添了一个儿子,这才放了她的。现今她来了纪家。纪老爷身体大不如前,大少爷不肯回家,这纪家里里外外有能管事儿的人吗?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我看,这纪家的主,早晚得她当。纪家能娶个这样的儿媳妇是祖上积了德的,失了摇钱树程家不计较就不错了,你纪家还计较摇钱树姓的是程?您以后瞧着就知道了!我看咱家老爷的意思明白的不得了,他是定了心让大少奶奶来当这个家!”
乔大是典型的话唠,打开了就收不住了。徐奉只管听,乔大自问自答自己说的痛快。
说着话,六儿已经把吃的拿来了,徐奉饿了一天,看见吃的很是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乔大在一边再聊些闲话。不知不觉,这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有下人来叫徐奉,说是前厅有宴,请他过去吃饭。
新衣裳偏偏昨天洗了,现下摸起来潮乎乎的。徐奉还是急急忙忙的换上了。虽是潮的可毕竟是新的。
低着头跟着人走,走到昨天经过的小道的时候他不禁又抬头张望了一下——从这里过去,经过凉亭,经过花架子,就到了——她撑着棕面儿青把的油纸伞站在雨里。
像是海上伫立的一桅白帆。虽风雨飘摇,却也一路兼程。
大少奶奶
徐奉到前厅的时候午宴还没开始,掌柜们和师爷们已经落座。吴大掌柜的站起来,替徐奉一一引荐。因为是清明节,祖籍落户济南附近的掌柜们都回家扫墓祭祖,临行前照例来东家小聚。来的人不少,里里外外一共摆了近十桌。跟在吴掌柜的后面,徐奉是极为恭谦的,这里的掌柜,甚至是大一些的伙计也比自己香油店的老板来的排场。
这边招呼刚打完,那边的大丫头招娣就从内厅出来了。在座的都静了下来。徐奉也回到位子上,和大伙一样把眼睛放在内厅门口,翘首期盼。
轻微的咳嗽和“啪—啪”的拐杖着地的声音近了,先进来的是一个整齐富贵的少妇。少妇的模样方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紧地贴着头皮,发髻油亮,别着翠玉簪子和描金凤鸟。紫色裙子上的褶,间距隔的平均。
她站定了,然后从她右后的位置搀出了一个老爷。这老爷皮肤很白,似乎是不见阳光的白,白的没有生气。徐奉猜想那应该是纪老爷了。
少妇和老爷入座,示意大家开宴。
本来就是小聚,没有那么多的形式。听到开宴,刚才的寂静被渐渐打破,桌上开始有盘碗叮当的声音,慢慢的也有了窃窃的谈话,再过一会儿也就嘈杂了。
少妇形式似的吃了两口菜,又请示了那纪老爷两句,就端了酒盅站起身来开始逐个敬酒。招娣拿了酒壶紧紧跟在后面。
徐奉这一桌全是些年轻人,坐在近门口的桌上,离着主宴席最远。他看着少妇穿梭在酒桌当中笑容可掬,不由得纳闷,这又是纪家的哪个小姐媳妇,竟也像那个程锦绣一般,能在这男人的酒桌上□?等到那少妇走到了这桌,徐奉才认出来这就是那大少奶奶程锦绣。
他吓了一跳——她的言行的确整整齐齐的一个当家的模样,但是这样子……不像,太不像了!
她头发拢的那么齐洁,衣裳裁得那么僵直。海棠花绸缎上衣,锁角儿的领口高高的一直系到下巴颌。显得她的脸有些方,脖子有些短,肩膀有些宽,个子有些高……
昨天的她明明是我见犹怜的,风流无限的。今天再见,怎的便成了这般规矩端庄,方正死板?
旁边的人向他使眼色,他才收起心思对着她端起酒,一饮而尽。
“徐师傅初来,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得告诉我,只管当是自家,千万别委屈了。”她在笑,如沐春风。
徐奉点头。
“徐师傅昨儿落脚在哪里?”
“是,是住在……”徐奉想了想,竟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
“吆,徐师傅,衣裳怎是潮的?”
“啊?天阴气,一直不能晾干。”
“师傅是算账的人,算账的人可最忌讳这‘潮’字了。徐师傅,这衣裳潮我不怪你,莫要潮了脑袋呵。”
鲁中方言说脑袋“潮”,即是说脑袋进水的意思,程锦绣这么一说,旁边的鲁人纷纷大笑,徐奉立马两颊通红,很是羞愧。该死,怎么没问问自己住的院子是叫什么呢?
“小的愚昧愚昧,小的是和前院的乔头儿住一屋的。”
锦绣轻笑:“那下人的地方也配给徐师傅住?招娣,叫韩总管把东园的厢房收拾一间出来。徐师傅今晚上就搬进去罢。”
酒桌上不禁起了一阵唏嘘声,纷纷说,徐师傅你能住进东园厢房,可是高的不得了的礼遇待见了。
徐奉不知东园是个什么概念,听着别人吵闹他脑袋里乱成了一团。待反应到要谢恩,她早已经端着酒杯走到别人面前去了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徐奉走到门口,招娣便作了个嘘声的手势:“什么也别说,进去在旁边等着就是。”
徐奉点头,进了门。
门朝南,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黄花梨木的方桌,桌上摆着青花缠枝盘子和一只白瓷茶碗;桌下面散着四个配套的黄花梨木八足鼓敦。西面是书架子,虽是书房,架子上却不见多少书籍古典,几个方格里零零散散的摞着的是他最熟悉的长翻页的账本,用白线穿起来,堆地整整齐齐。其他大都是些瓷器。徐奉想起来,程家是作瓷器生意的,想必这程锦绣对瓷器颇有研究。
锦绣正坐在东面的书桌前翻账本,面南的方向开了一扇窗,太阳光从那里透进来,照的书桌上白亮亮的。她右手边站了一个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满脸酒刺,眼睛转来转去,仿佛极为恐慌。
她嘴里哼了一声,手上越翻越快,越翻越快,最后干脆把账本抡到那人的脸上,啪唧一声,里面白花花的纸张乱翻几下,摔落在地。
“账本?账本!你这账面做的狗屁不如,连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你当我是傻子?!侯掌柜啊,我给你一月的时间是叫你去添你的亏损,不是让你来继续唬弄我。锦绣给您装一回傻您不领情,那我就在给您装第二回傻,我再给你机会去补贴,结果呢您还真当我是傻子了?”
侯掌柜脸上的酒刺一颤一颤的,嘴里咕噜咕噜直哆嗦。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你开恩啊,开恩……侯家几代为纪家人前马后……您不能……”
“恩?侯掌柜,您怎么还意思还说开恩?你自个数数纪家给你多少恩了?往近里说,两个月前你的外甥挑衅伤人的事儿是谁给你在中间周转的?往远里说,自你掌管茶叶生意以来,已经“丢失”了多少车茶叶在安徽?你做掌柜十年,你零零碎碎的吞了纪家账银有多少?……这些,纪家哪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
侯掌柜身体前倾嘴巴微张,一动不敢动。
“我想我是收不回来那三万两现银了。不过没关系,那失踪在安徽的三百斤普洱想必已经翻了价。侯掌柜,您外甥的茶叶店可是在杭州?”
“少奶奶……你竟不给我留一条活路吗?!”
“活路?你私吞账银的时候可给自己留过活路?纪家养了您十年了,侯掌柜!如今,不是纪家小气,但实在是经不起您的大胃口。您知道现在咱们的生意不景气,老爷病重,需要花钱请医生呢。锦绣年轻,行事有不妥的地方,您日后包含吧。”
侯掌柜汗如雨下,嘴唇哆嗦的更厉害,连酒刺都因恼羞成怒而变成了红色。招娣过来请他出门去,他破口大骂:“程锦绣,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纪家一个媳妇,你连纪都不姓,凭什么定纪家的事儿?老子给纪家卖了数十年的命,是你说罢了就罢了的么?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不会让你得逞……你凭什么……”
家丁拖着侯掌柜远去,人是看不见了,可声音这东西却还是穿过假山亭廊透过来,生生的打着人心。
徐奉抬头瞥了那大少奶奶一眼,只是一眼,却正巧碰上了她眼睛里突然闪过的一丝儿冷漠,眼神远远的,犹如心魄被抛到了千里之外
徐奉正愣着,程锦绣突地回神,两人目光相撞。他一阵尴尬,她却很快的莞尔一笑:“徐师傅祖上是杭州人?”
“是。”
“过些天,我要去趟杭州,你跟着。”锦绣把蓝线装的账本捡起来,递到徐奉的手上,“好好算一遍。”
算什么?利润?漏帐?还是……徐奉没敢问,只是恭恭敬敬的点头。
徐奉前脚走,招娣后脚跟了进来,手里托了个大青花碗。掀了盖,露出几个热气腾腾的汤面大饺子。
锦绣很迫不及待,顾不得烫,恨不能拿手抓着吃。
招娣看了不禁心生怜惜,过的明明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连口安稳的饭都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