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93页

债血偿,阁下也不会教我等失望。言犹在耳,此刻霍贤弟向贵派讨要寒玉谷的血债,阁下怎么便即饰词抵赖起来,可不是出尔反尔么?”
  竹瑶道:“也罢,道长既以此见责,那我们便先论一论寒玉谷之事,藉以为例便了。霍掌门,你说是五十几的人命?”霍追风怒道:“霍某人的同门弟子死者共五十七人,还有若干伤者不计,这笔血债,今日可是要清偿的!”
  竹瑶回头道:“许师侄,不敢动问尊师门下原先共有几人,如今还剩几人?”许云香踏上一步,含泪回禀道:“寒玉谷自创立至今,家师门下所收录的各班辈弟子共有七十一人,谷中剑婢一百零三人,药僮五十六人,共计二百三十人,如今已剩不到二十人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历来斗殴损耗也不消多记,只昨日在峰脚遭受围攻,殒身的便有七十余人,家师伤重逝世,遗体尚自未殓,许云香苟活于世,好生惭然。”竹瑶也不由喟然,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一笔帐目,想必霍掌门与慕陵道长要比我算得更加清楚。”
  霍追风急怒交迸,道:“你……你……你这是什么算帐?你简直是赖帐……”眼见许云香躬身退下,突然戟指大喝:“辣手飞琼,你给我站住!本派二十几名弟子都死在你手底下,你想溜么?我也不管你们死不死人,反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没有别的话可讲,今日你给我纳下命来!”一伸手拔出长剑,便要直扑过去。
  竹瑶张臂拦住,凛然道:“霍掌门,若说杀人偿命,我许师侄固然罪责难逃,难道尊驾手底剑下,便不曾欠过一条人命?为什么尊驾还能安然站在此地?”
  霍追风怒道:“你……你……奶奶的,老子杀过人又怎样?走江湖有谁刀头不舔血?你给我让开!今日我定要宰了这贱人为我弟子报仇!”竹瑶道:“霍掌门要为弟子报仇,那程谷主业已身死,我许师侄的师尊血仇,却又不知该向谁人去报?”
  净源一直在旁静听,听他一言之出,忍不住合掌道:“善哉,善哉!冤冤相报何时了,竹掌门此言,大有菩萨心肠。”
  竹瑶道:“大师谬赞了。其实霍掌门门下弟子横夭,固是惨事;而寒玉谷百十余条性命又何尝不教人痛心?众生平等,世人原无高低贵贱之分,不论善恶正邪,我佛看来,尽是含灵。”净源双掌合什,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霍追风提剑在手,上又不能,退又不甘,满脸都是怒火,只道:“不管怎地,反正是寒玉谷欠本派的!反正是你天山派的过犯!”
  岳嵩低声道:“此人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总之要以一套言辞将他派中罪孽尽皆开脱了才罢,大师可莫要轻易上了他当。”竹瑶微笑道:“岳先生,区区虽然见识浅陋,却也知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何况我方才已说过,事实俱在,敝派罪孽也抵赖不得,这一笔笔血债最终总会有血来清偿便是,岳先生何故见疑之深?”岳嵩料不到低声私语尚被他听得,不禁脸上一红,抱拳道:“竹掌门,谢过!”
  青城派掌门慕陵子冷笑道:“竹掌门适才几句言语已将点苍派与寒玉谷的冤仇轻轻揭过,此刻却又说这‘血债血偿’四字,不知还要有什么见教?”
  竹瑶道:“敝派门下管束不严,犯下种种过恶,以至列位今日上得仙影峰来,竹瑶暨诸同门尽皆汗颜无地,又岂能昧了良心说话?但岳先生起初便曾说过,天下是非,自有公论。列位也曾一再声明,只为咎罪,非是灭派。想那辩白是非、追究罪责之举,自必要公道行事。列位今日并非只为各自与敝派的私嫌小怨而来,想必灭门绝户的勾当也定非八大门派所屑为之,是也不是?”他这几句话是对净源而说,净源不觉点头。岳嵩道:“公道自在人心,竹掌门也是不消多说的。”
  竹瑶道:“既然如此,眼下的事就是公事了。如今种种,论根由是敝派的不是,竹瑶也不必讳言,更不敢护短。今日之势,列位占在一个‘理’字,这才能兴此问罪之师,敝派所屈于列位的,也只是在此理之一字。倘若列位不讲以理服人,只仗着人多势众,武艺高强,前来欺压敝派,那我等头可断,志不可屈,天山派内纵然只剩孤子弱妇,也要誓死同列位周旋到底。净源大师,岳先生,二位以为如何?”
  净源念佛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岳嵩道:“竹掌门何出此言?我等倘若无理可恃,今日哪能立于此地?何况贵派种种行径,竹掌门适才也尽皆过目,不必多说,只请贵派给出一个公道说法便是。”
  竹瑶道:“在下适才过目的种种事端,有的年深日久,有的姓字不详,不能尽皆考证,但想列位是何等人物,自不至于诳言欺人,诸册所载即使有些许出入,但这等事体有一桩便足以愧杀在下,何况这里洋洋二十余册字迹俨然?总而言之,这些尽是天山弟子二十余年来陆续所为,也就是我天山一派的过犯。在场诸位代表各派联袂而至,那便是冲着天山一派而来。个人的私怨是由个人了断,门派之间的过节自然也该有门派之间的处置手段,是也不是?”岳嵩道:“正是。还请贵派给出一个明白答复。”
  竹瑶道:“敝派的答复若是教列位都能满意,那么仙影峰上所余数百名弟子的身家性命,是否还在列位的反掌之间?”岳嵩见净源点了点头,便道:“我等前来,本为讨个公道,贵派若能给出公道答复,我等又凭什么掌握贵派门下的生死?”竹瑶点头道:“是啊,强凶霸道,必非在场诸位之所为。何况各位上峰之时,敝派弟子已丧过半,其间固有为非作歹之徒,却也尽有终身不曾下过天山的无辜门人。倘若每条性命都要认真以直报怨起来,种种债目何日勾销得了?这场罪孽既是由敝派而起,敝派自任其咎,此际便以血洗清了诸般恶业,也就是了。”
  他相貌清秀,温若处子,兼之性格随和,言谈之间令人如沐春风,便自少了一份英雄气度,教人乍见之下,虽然都惊于他风致之佳,却也难免生出轻视之意。但此际在各派豪杰之间侃侃而言,一脸正气凛然,神情中自有一股逼人气势,难以轻侮。天山派众人一刹时竟如见到乃父复生,想起当年前任掌门睥睨傲视的气概,忍不住都已热泪盈眶。温珉素来瞧不起这个兄弟,这时却猛然自惭形秽,低下头去,只觉自己竟及不上万分之一。
  八大门派之中,武当、太行、蓬莱三派的掌门人都未亲至,各自由派中大弟子统率前来,而昆仑门下萧鹤虽然在场,但昆仑五城门户分裂已久,这掌门人的位置有名无实,也实则和没掌门无异。此刻但听竹瑶说来说去,少林武夷青城点苍四派自掌门以下都默不作声,显然是被他言语挤兑住了。众人万里迢迢的赶来天山,在冰天雪地中围攻半月之久方始打破峰头,难道单凭他这一番口舌之利便即撒手?那四派门下登时叫嚷起来:“废话少说,有答复就拿出来,谁跟你拖延辰光?”“姓竹的,你到底有没有本事答复?尽在这里罗嗦不休,算什么男子汉?”“哼,老子千辛万苦的打上你这仙影峰,我们派里也折了不少人手,你想凭几句话便将咱们打发回去,可不是做梦?”
  竹瑶待人声稍静,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冤有头,债有主,区区在下既然做了天山派掌门,自然就该为天山派欠下的血债担当。姓竹的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侠客君子,这一辈子,却也不曾做过半件有负良心之事,天底下的好人坏人,更是从来没杀过一个。此刻诸位既要叫我拿出句话来,这一笔笔血债,便算全是竹瑶一个人给欠了,天山派的答复在此,诸位可觉满意?”说毕秋水古剑出鞘,回手往颈间一横,正是:
  一腔热血飞红雨,三尺霜锋染素衣!
  只见雪地上一片殷红,竹瑶剑刃断喉,呼吸已绝。天山高寒,虽当三月之间,亦是满地冰雪,只片刻工夫,流出的鲜血已然凝结成冰。竹瑶半边脸上染满了血迹,嘴角边竟微含笑意。这般满不在乎的微笑模样,温珉自来便已看惯,平素还不免觉得腻烦,此时此刻,却犹如尖刀般直刺入心底。他呆了良久,哑着嗓子又唤了一声“阿瑶”,缓缓俯身,将竹瑶身体抱了起来。
  净源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合掌言道:“竹掌门慷慨赴义,杀身成仁,甘舍一死化解冤孽,消弭了这场血光之灾,如此存心,非佛祖化身而何!竹掌门既以性命偿了这场血债,其派中诸多过犯,自此便该一笔勾销。老衲深感大德,今后约束本门弟子,不得再向天山门下有半分失礼之处,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他少林寺为天下武学总源,这回八大门派联手远征天山,便公推净源为首主持,说出话来实有一言九鼎之势。何况眼见此时形势,寻仇问罪既已得了公道答复,而天山派这等答复又实是惨目酸心,众人震骇之余,再听净源之言,倒有一大半人心生附和之意,尚有少许人犹豫不决,一时广场之间,寂然无声。
  温珉霍地转过身来,怒道:“便是你这老贼秃逼死了阿瑶,如今还假惺惺的说这些话!我……我现下跟你拼了这条性命!”一下将竹瑶尸身又放落雪地,冲过去便是一拳“其利断金”,迎面打至。
  净源不跟他一般见识,侧身让开,天山派中已有人抢出来拉住了温珉,齐声劝道:“温师兄,你要冷静!”温珉双眼火红,挣扎大叫道:“我不要冷静,我家的人都死了!”这时天山派门人方始哭出声来,八大门派站得稍远之人却争先恐后的直涌过来观看,广场上登时混乱一团。
  竹琬赶到之际,正值竹瑶自刎之时,前后相隔不过一瞬,兄妹二人竟致生死永隔。若是竹琬早到一刻,又或竹瑶迟得片时,事态或不至如斯,但生死茫茫,祸福渺渺,又有谁能预先测度?造化弄人,往往只在转念之间。

  14

  萧剑平但见母亲惊悲交集,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便要晕倒,急忙抢前相扶,自己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刚唤得一声:“妈!”便听人群中齐发惊呼,好几个人同声叫了出来:“阿琬!”
  竹琬紧抓住儿子手掌,勉强凝立身形,只是瞧着雪地中竹瑶的尸身。瞧了良久,两行泪珠沿着惨白的脸颊滑落下来,竟自不回眸向叫唤自己的人看上一眼。
  她自出嫁之后,二十余年从未回过天山,但幼习“敛睛内视”之术,驻颜有成,当年少女风韵,至今犹未多改,天山派弟子自是无一不识,便是八大门派之人也有不少见过她的。只是人人皆道她已死去多年,尸骨早已成灰,此刻却突然在这紧要当口出现,虽然衣裳有缝,对日有影,在诸人眼里,却仍如陡见鬼魅一般,只一声惊呼出口,便即人人噤若寒蝉,不少熟识她的人还不约而同的退了一步。霎时之间,四下里一片死寂。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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