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22页

说话风趣,和蔼可亲,本来的疑惧之意早已无影无踪,索性也撒起赖来,这一个头便不磕了,站起身来笑道:“那好,我等舅舅有好东西给我的时候再磕头。”竹瑶呵呵一笑,说道:“放心罢,过不了几时我定有一份大礼送你,一定教你那几个头磕得欢欢喜喜才是。”
  他回过头去,目光和萧鹤正对,道:“我的话,你当真要我直说么?”
  萧鹤脸色铁青,过了半晌,缓缓的道:“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令尊令堂的意思?”竹瑶道:“这有分别么?唉,什么叫过河拆桥,我今日才算明白了!还不到二十年的工夫,连‘岳父岳母’也改口成了‘令尊令堂’,早知如此,当初三生石畔,却是何苦来哉?”
  他最后几句话是自言自语,声音甚轻,却又偏生字字句句说得清晰无比,钟素晴吓得连心跳也似止住了,哪里还敢向丈夫望去?只道萧鹤登时便要发作,岂料半晌都无声息,过了良久,才听他慢慢吐了一口气,涩然一笑,道:“好罢。阿瑶,你让我想一想,过得两天,我们好好谈谈这一回事。”
  竹瑶一时倒也不好再说,于是向萧剑平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萧剑平满腹迷惘,不知这位舅父究竟有什么要紧话待与父亲商量。
  萧思平眼见竹瑶一来,父亲废大哥武功的事就此不了了之,心下也不知该放心还是失望,只觉折臂处的疼痛又剧烈起来,忍不住叫唤了一声。钟素晴甚是担心,问道:“思平,痛得厉害了?快回去歇歇罢。”萧思平哼哼唧唧,又呻吟了几声,一半痛楚,一半委屈,登时涕泪横流。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爹,你的话说完了没有?只管把人家干晾在外头,我可不耐烦啦!”
  竹瑶笑道:“早就说完了,等着你的大驾呢。”
  门外格格一声轻笑,声如银铃,一个少女悄步入厅。众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那少女嫩黄衫子,淡青衣带,腰间束了柄尺许来长的短剑,剑穗上坠着颗明珠。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容貌也非美到了极处,但神情中透着一股灵慧之气,恰似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眉梢眼角都如有光采流转,教人一见之下,忍不住便要向她多看几眼,连平日最不爱多事的封瑜之也不禁举目向她打量。好在这少女也是落落大方之极,别人看她,她一个顾盼之间,一双眼波也同样在每个人身上都转了几转,走到竹瑶身旁,拉着他手叫了声:“爹!”
  竹瑶应了一声,指着萧鹤道:“这是你姑父,上去拜见罢。”
  那少女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在眼中滚了一滚,笑道:“我姑父是他,我姑姑又在哪里?爹,你这就不该了,明知道咱们家的亲戚乱,还硬要扯些不相干的人进来,莫非是欺负女儿不知事不成?”竹瑶板起脸来,道:“就会没上没下的说话,亲戚还有不相干的?你太失礼,人家还当我少了家教呢。”
  那少女摇头道:“你的家教反正是不高明的,少了也罢。爹,我跟你说,所谓亲戚,那就要有相干之处,这个姑父我要是冒冒失失的认了下来,别的也就罢了,可是他身边坐着的那位夫人,总不成我也一般认她作个姑母,人家的亲戚怎么能这般乱套?依我之见,是亲自然不认也是亲,不是亲便是强认了也比较无趣,世上的事,大抵如此而已。”她语声清脆中带着娇柔,全是小女儿家的口齿,言辞却是十分爽利,这一通话带笑说来,若不在意,萧鹤钟素晴听在耳里,脸色却怎么好看得起来?
  竹瑶嘿的一笑,向萧鹤道:“这就是我的顽劣女儿了,素来口没遮拦,说话也没个忌讳。阁下一向大人大量,别跟小孩子家一般计较罢。”
  萧鹤勉强一笑,说道:“我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竹瑶再不理他,拉着女儿的手,向萧剑平道:“剑儿,这是你表妹,单名一个‘蝶’字,庄周梦蝶之蝶。向来教我惯坏了,说起话来无法无天的,可别把你吓住才好。”
  萧剑平尚未回答,竹蝶已经叫起撞天屈来,道:“爹,你这不是公道话!天理良心,我几时无法无天的来着?就算真有,那也是跟你学的,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怎么不先管自己?”竹瑶笑道:“我说你是被我惯坏了的,这何尝不是公道话?”竹蝶道:“好,是你说的。这当儿在人家,我不同你算帐,姑且寄下这一笔无法无天,日后再论!”竹瑶一笑,道:“这倒奇了,怎么今儿人人都要跟我日后再论?”
  钟素晴眼见丈夫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生怕竹瑶再说下去,连忙道:“竹兄远来昆仑,路上想必辛苦,此刻天色已晚,便请用了晚膳,稍事歇息如何?愚夫妇不知尊驾远来,多有简慢,万请海涵。”说着站起身来,敛衽行礼。
  竹瑶还了一礼,道:“萧夫人抱恙在身,这般客气,岂不是折杀我了?蝶儿,你爹爹口德不修,得罪了这里的主人却说不过去,你也来替爹行个礼罢!”竹蝶嗔道:“便是你爱使唤人!我又不要请人家少说几句,行什么礼?”
  父女俩笑嗔之间,却是一搭一档,言语中满是嘲讽之意,直窘得钟素晴粉面通红,萧鹤却只是苦笑,怔怔出神,仿佛一句话也没听入耳中。
  竹瑶教训女儿道:“你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了,不过是行个礼,也犯得上信口开河?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来?”竹蝶笑道:“你自己的外号都叫做‘百无禁忌’,教导我的自然也有限得很,不消说得。”竹瑶佯怒道:“小鬼头儿,偏你有得说!一出门就编排你爹的坏话,也不怕你表哥笑话。”
  竹蝶向萧剑平瞧了一眼,笑了一笑,道:“他要笑反正也是笑你,又不是笑我,我怕什么?”竹瑶哼了一声,道:“你啊我的,说话越来越客气了!仔细我回去剥你一层皮!”竹蝶拍手道:“好啊,只要你敢,我一准奉陪!”
  他父女一说起话来便如连珠弹一般,萧剑平虽在旁边,一时哪里插得下口去?众人眼见这二人父不似父、女不似女,更不由得面面相觑,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家人。厅中只有萧鹤素知这位内兄的脾性,倒还不以为异,但见到竹瑶,免不得便要想起前妻。当年丧妻之事,十八年来无人敢提,此刻故人重见,往日情景蓦地里兜上心来,这份痛楚却怎生消受得?

  13

  当晚萧鹤在花厅设下宴席,为竹氏父女接风洗尘。钟素晴身子不便,难以相陪,只略敬了一杯酒,便即回房歇息。萧思平断臂之处早已接续妥当,虽说一时还动弹不得,但上了金创药后痛势减轻,不耐烦一个人在惜幽居坐地,跟父母讨了情,也到了席上来陪客。
  竹瑶酒到杯干,谈笑风生,只是同女儿外甥说话。萧剑平对他父女都有亲近之意,竹蝶又是语笑如珠,一直逗着他讲话,二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两语之间便已大是投机,一时倒将众人都冷落在一边。
  钟氏兄弟先前见他们对师父姑母极不客气,已是心下暗愠,这时更见这三人目中无人,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气去?酒过三巡,兄弟俩使个眼色,一齐站起身来,钟文斟了杯酒,走到竹瑶座旁,说道:“竹大叔远道而来,一路风尘劳顿,小侄且敬大叔一杯。”
  竹瑶笑道:“好一张伶俐的嘴,倒不愧是萧兄的入室弟子。想我又算不得很老,怎么便叫起大叔来了?”说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钟文见他仰头喝酒,手臂疾伸,一记“横云断峰”,便向他腰间“章门穴”戳去,这一着是将“寒山剑法”中的招式化作点穴法使将出来,落手最是刁毒不过。他眼见竹瑶虽说是长辈,但言语行止,毫无长辈模样,更兼风清骨润,看去竟比寻常的妇人女子更觉姿容韶秀,料得其武艺有限,多半这一指便能将他点倒,博得大家哈哈一笑,也算为师父姑母出了这口恶气。
  他这一指点出,正被竹瑶身子遮住,萧鹤看不到,萧剑平和竹蝶却正看得清楚,竹蝶只是一笑,自顾自拿过酒壶来倒酒,萧剑平却是一惊,一句“舅舅小心”冲到口边,便要叫将出来。
  竹瑶却浑如不觉,饮毕将空杯放入钟文手里,笑道:“多谢。”钟文手指刚碰到他衫缘,陡觉指尖剧痛,如触火炭,甫欲缩回,手掌中已多了一个酒杯,也不知他是如何塞进来的。他惊怒之下,手掌力甩,便要将酒杯摔落。
  竹瑶反转手掌,在他手背微微一托,说道:“钟贤侄,杯子拿稳着点,可别摔了!”钟文只觉手腕、手背上几处穴道同时一麻,一只手掌顿时酸软无力,竟是被他在一瞬之间,以快捷无伦的手法,将几处穴道尽皆封住。要知天山派的点穴功夫天下闻名,这一路“自在飞花轻似梦”的指法讲究的便是轻灵秀美,如梦似幻,竹瑶这几指点出还只是轻轻一触,未出全力,不然的话,保管教钟文手足麻痹,两三个月之间不能行动,若非他本门中人出手,外人绝难解救。
  竹蝶早斟了一杯酒过来,说道:“钟二哥这般多礼,实在当不起,我替爹爹还敬你一杯。”说着酒杯已直递过去。钟文右手动弹不得,左手却自无恙,眼见她将酒杯直送面前,似乎盛情难却,正要伸手去接,竹蝶手腕忽翻,连杯带酒往他脸上掷去,假作失手,惊呼一声:“啊哟!”
  钟文急忙伸手,只觉面上一凉,酒水淋漓,酒杯是抄住了,杯中之酒却淋了一头一脸。竹蝶格格而笑,道:“钟二哥,你便要喝酒,也不用这么性急,连杯子都抢过去了?来来来,这一杯你没喝到嘴里,我再敬你一杯罢!”钟文哪里敢要她再敬,忙道:“竹姑娘少礼。”放落杯子,左手托着右腕,灰溜溜的回座去了。
  适才钟文出手暗算竹瑶,只因竹瑶身子遮住了,萧鹤并未看到,但竹瑶点钟文手上穴道、竹蝶酒泼其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眉头皱起,待要说话,却又暗暗叹了口气,忍住不说。
  钟景见兄弟败兴而归,兀自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就着了那人的道儿?”钟文右手仍抓着头一只酒杯,一时还僵硬难动,气哼哼的道:“还说呢!这两个人多半是会妖法的,一手功夫邪门得紧!”
  萧思平冷冷的道:“打不过人家,就说人家会妖法,这么说来,天下人都会妖法了!阿和,你说是不是?”他折臂重伤,钟氏兄弟虽然震惊,却也难免有点幸灾乐祸,萧思平心下甚是不快,却又不好便撕破了脸皮吵一架,得以口舌上阴损几句,才觉快意。萧和香如何明白这等意思,奇道:“什么妖法?我看那位姊姊又聪明又好看,怎么会有妖法呢?”
  钟景霍地立起,端着酒杯走到竹氏父女桌旁,说道:“竹姑娘好一手功夫,让我来还敬你一杯!”见她伸手来接,更不掩饰,长臂便是同样一招“横云断峰”使了出来。他见了兄弟那般窘态,心想那竹瑶终究是长辈,只怕手底下也颇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