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24页

之意,想到父亲与人吵架,结果定不免动手,声音也不禁微微发起颤来。
  萧剑平不用她再说,拔步便奔。绕着玉鉴湖一个半圈,远远便是恨秋楼书房的那一排长窗,奔到近处,果见楼阁底层透出灯光来。

  14

  萧剑平跟那婆婆习武之时常常来这书房,虽然每次都是自后窗直接窜上楼去,不曾进过这底层房间,对院中布置却还知晓,转到院后墙角,施展轻功,自黑暗处越墙而入,刚落下地来,便听身边风声微动,竹蝶也跃了进来。她的轻功竟不稍逊于萧剑平,双足落地,如叶之堕,更无异声,室中之人若非正在凝神倾听,决计无从发觉。两人不须示意,已悄步自楼背松柏之间穿行过去,伏到北窗窗格之上。
  室中竟无声息,隔了良久,才听竹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原也知道这未免不近人情,我原也知道你还是不肯答应,十七年前言犹在耳,我又何必再来自讨没趣?只是人间的事,竟是谁也由不得自己……我今年重过葛洪川,想起前人所云:‘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原来这般恩怨纠葛,到底都是无可奈何!事到如今,我总算懂了。”
  萧剑平凑目向窗缝中看去,只见父亲与舅舅对面而坐,桌上烛台幽幽闪动,照得两人脸上都是阴晴不定。这窗缝甚窄,一时只能看见半边身子,但听竹瑶语声平和,却不似要吵架的光景,不由得心下一宽。
  萧鹤竟也慢慢的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你又去临安了?”竹瑶道:“我知道便是故地重临,也只是多伤心一场罢了,只不过我还能伤心,还能凭吊,不知道如今你的心里,还敢回首不敢?”萧鹤叹道:“纵然回首,亦复何益?”竹瑶冷冷一笑,道:“原来当日因缘,只落得这一句话收场!早知道毕竟要欠负了,那时候死缠白赖,却是何苦?”
  萧鹤霍地立起,喝道:“我欠负了什么?你说!”
  萧剑平瞧见父亲脸色铁青,眉间煞气甚重,那正是他要大发雷霆的征兆,心下不由打了个突,伸手握住剑柄。
  竹瑶也即跟着立起,说道:“有一句话,我十七年前便在这里问过你,现下仍然要再问你一遍。那一次问你的时候,你将我赶出了天墉城,这一回我却无论如何要听你亲口回答!你将我再打成重伤也好,杀了我也好,我不问个明白,这一世便是做了鬼也不得安生。”
  萧鹤怒道:“你这是以死要挟我来着?”竹瑶道:“区区一条性命,又岂在萧大掌门的意下?要挟之说,万不敢当,只是拼这一死,问你一句话。”萧鹤不再说话,只是转头向着墙壁。
  竹瑶一字一顿的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萧鹤身子忽然一阵剧烈的震动,回过脸来,脸上的神色奇异之极,又似愤怒,又似伤心,这短短的八个字,便似一条鞭子,重重打在他身上心头,一刹那间仿佛陡遭雷轰电掣,颤声道:“你……你还要问起?”
  竹瑶冷笑道:“这是我平生恨事,你教我如何不问?我们同胞兄妹自幼儿形影不离,若不是我当初错看了你,托付了你,她又何至于远嫁昆仑,我们又何至于天人永隔?阿琬……她……可不是好好死的!”
  十八年来,这“阿琬”两个字,萧鹤长日凝思,深宵梦回,也曾千百回的的萦念,千百回的诅咒,却从来没有人敢当面提起,这时蓦地重又入耳,往日种种一霎之间全撞上心来,说不出的哀痛难禁,悲苦莫名,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回去,喃喃的道:“阿琬……阿琬!”
  萧剑平向来只见父亲威严,从没想到他也会露出如此激动痛楚的神情来,一呆之下,不由一阵酸楚,一阵怜悯,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忽然之间,他眼中也涌出了泪水,心中轻轻念道:“阿琬,阿琬。”这是他亲生母亲的名讳,当年和弟弟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服一句软,却只为不知母亲姓名而伤痛莫名,今日猛然间从舅舅口中说了出来,忍不住热泪盈眶,将头慢慢低了下去。
  竹蝶伸过手来,轻轻按在他手背之上,缓缓摇头,示意不可轻举妄动。萧剑平只觉她掌心温暖异常,激荡的心情略略平复,向她看了一眼,见她正自全神贯注的向内窥看,当下又将眼睛凑上窗缝。
  却听得萧鹤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充满了愤怒压抑之意,冷冷的道:“她的死因,你定要问了作甚?我自己的家丑,又何必要说给你听?”
  竹瑶大声道:“十七年前我问你,你是这样一句话,今日我再问你,你还是这一句话!别说阿琬根本不会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就算当真做错了什么,又谈得上什么‘家丑’了?”
  萧鹤不答,脸上肌肉扭曲,神色甚是难看。
  竹瑶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不明白?阿琬一向是被我们宠坏了,免不得比人家的姑娘更任性些,当初在家里也没讲究过什么规矩,想不到天墉城的家法毕竟跟仙影峰不同,一不小心触犯了你萧家的什么门规,你便下狠心将她处死了,是也不是?”
  这一番话石破天惊的问了出来,萧剑平脑中“嗡”的一声,热血上冲,登时全身发颤:“难道我妈妈当真是爹亲手所杀?”一时难以自抑,握紧剑柄,便要冲进去责问父亲。
  却听萧鹤道:“我没杀她,谁也没杀她。她……她是自己死的。”
  竹瑶愤然道:“难道她是自尽不成?便是自尽,也有逼她之人!”
  萧鹤道:“我没逼她,她……她宁可……”他的声音忽然间又高了起来,说道:“我说没杀她,没逼她,倒不是不敢认帐,也并非当日下不了手,她那时便是不死,我也容不得她活到今日!”
  竹瑶冷冷的道:“很好,说出这番话来,倒真是你的为人。只不过‘没逼她’三个字,却也不须掩饰了。我天山竹氏的女儿,纵使犯了天大过错,也自有她父兄承担,我家阿琬难道还是会认罪自戕的人?她一个小女孩儿家,又能有什么该死的罪过?”
  萧剑平一颗心有如坠入冰窖一般:“难道真是这样?是妈妈做了对不住爹的事,没脸见人,所以自杀了?不,不,哑婆婆说过的,要我信得过妈妈,我虽然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的面,却怎么能连自己的亲娘也信不过?舅舅也说妈妈不会对不住爹的,一定是爹胡乱冤枉了她!可是……可是……妈妈当真是被爹逼死的么?”一时心乱如麻,只盼母亲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父亲的行为,父亲也绝对不曾逼死了母亲;又盼此刻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一旦醒转,便会发觉这场梦委实是太过荒唐,太过无稽。
  只听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似铁锤,击得他业已冻结的心灵愈加支离破碎:“你天山竹氏家风如何,自然不必我再多说,在你们做父兄的眼里看来,或许也不当她犯了什么过错……但这毕竟是我萧门之事,却不消外人承担。”
  竹瑶怒道:“她入了你萧家的门,难道我们亲父兄也成了外人?我竹氏的家风又怎么了?”萧鹤冷冷的道:“彼此心照,何须多言。”
  竹瑶伸手按剑,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还是当年那样!你一直瞧不起我父母是师徒成亲,总认定了那是犯上逆伦,是不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高门大户瞧不起我们,原也该的,只是当初又何苦忘了你们的身份,沽恩市德的上天山提亲?早知今日,我父母也不必应允了你,阿琬也不至于白白陪了一条性命了!”
  萧鹤半晌不语,过了一阵才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当初……我是瞎了眼睛。”
  萧剑平隔着一扇窗户,听这些惊心动魄的言语,父亲每一句话,在他心头都是重重一震,一时之间,只盼自己远远逃走,再也不听只字片语,双脚却犹如给钉在了地下一般,说什么也动弹不得。
  竹瑶大怒,刷的一声,长剑出鞘,道:“你这一句瞎了眼睛,便断送了我家阿琬一条性命!事到如今,究竟是她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她?”
  萧鹤不答,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看了良久,嘴角边慢慢浮起了一丝苦涩之极的笑意,道:“阿瑶,你们兄妹两个,相貌是象极了,脾气竟也是一般。明知道不该做的事情,却偏偏定要做上一做。”
  竹瑶双眉上扬,道:“我自然知道非你敌手,我当初误撮合了你们,这十七年里悔恨内疚,原也是多活了的,今日你若能成全我兄妹泉下相聚,敢不多谢?且看你日后如何对我天山一派!”
  萧鹤一声冷笑,道:“贵派如今在江湖上的声名势头,我天墉城便是僻处深山,也是久已耳闻的了,却不劳阁下点醒。”
  竹瑶恨恨的道:“你还说风凉话?若不是你害死了阿琬,害得我爹妈一恸封剑,辞去了掌门之职,本派上下怎么会人人都欲争位,整日的同室操戈,勾心斗角,将好端端的一个天山派闹成了一盘散沙?派中无主,约束不了弟子,弄得江湖上人人侧目,个个不齿,这等声名,难道便不是拜你之赐?天山派自身已是外强中干,各支派也风流云散,云南五毒教本来与我们交好,如今也来趁火打劫,十七年里纠缠不休,内忧外患,本派总有一日撑持不得,自然是再也无力为我竹家做主,你大可高枕无忧了!”
  萧鹤不动声色,道:“贵派遭逢不幸,人才凋零,委实令人叹息。”
  竹瑶厉声道:“反正我也未曾指望过本派同门,你还有什么顾忌?今日的事,原是不动手也不能了断,看剑罢!”嗤的一声,长剑直递出去。
  萧剑平听见剑刃劈风之声,知道舅舅已然出手,心中一急,长身便欲站起,却被竹蝶一伸手按住了他肩头,萧剑平看见她一双美目中也流露出惊惶的神情,手上却做了个“且慢”的手势,不明白她的打算,只得重新伏到窗格上窥看。只见竹瑶剑式已变,斜斜掠去,这一剑清淡劲拔,神韵飘洒,挺秀中又蕴有一股空灵有致的逸气,却是竹蝶祖父自创的剑法,称为“劲节三十六剑”,剑传画意,竹根竹节古朴雄浑之风,竹枝竹叶摇曳秀丽之姿,同时并现。萧剑平一生中也未见过如此美妙繁复的招式,虽在情急之时,也不自禁的心旷神怡起来,心中赞了一声:“好!”
  萧鹤并不回击,身形微晃,已然避开。竹瑶数招连出,动若电闪,于一瞬之间换了几个方位,竟始终带不上他一片衣角。
  萧剑平凝视竹瑶出招,突然之间,心头重重一震:“舅舅使的轻功,怎么象是‘捕风捉影’?”
  但见竹瑶衣角带风,满室游走,这般轻灵的身法竟是熟识之极,依稀便是那婆婆传授的一套“捕风捉影”的轻身功夫,但步下之纯熟奇奥,却又远在萧剑平所能领悟的功夫之上。他惊讶之余,又想起来:“适才蝶表妹与封师弟动手,我便觉得她身法好生眼熟,现下想来,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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