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厢里笑。笑的,和那山水一样的远。
方文相沉郁了许多天,这日吃过了晚饭,正想着怎样去跟那程锦绣求求情,麻烦她赶紧把那九尊白玉菩萨拿回去罢了。他当铺干巴巴的开着,却没有足够的现银可算怎么回事。
正想着呢,下人来说,有一位姓纪的太太来访,问老爷见不见。姓纪的太太可不就是那程锦绣么,方文相一阵慌乱,赶紧的说请进来请进来。
那程锦绣穿一件雪青色竖领长衫,外罩一件绣金珍珠白的比甲,从头到脚裹的严实,一身北方女子的打扮。她带着笑脸进来,欠身问好,礼貌周到。眉眼间少了女人的娇媚,却也多了一身女人少有风骨气魄。
那风骨,是与男人相抗衡的硬朗。
按岁数辈分锦绣理应坐在下面,眼下方文相对着她且恨且怕,手里拉着她,硬是要把她往上座上请。
“方叔叔定是对我心存敌意。这番承让,难道是要折煞我吗?”
她说的这么直接,倒让方文相措手不及。他赶忙摇头:“哪里会。佩服,我佩服还来不及。”
“您不必这么客套。我们虽不面熟,可是商场上的你来我往中你我算是旧相识了。从我爹开始,又到这次商战,也算来往颇多是半拉子熟人。”
方文相说是。
锦绣含笑:“我今天来是诚意道歉了……我程家父女在无心之中对方叔叔多有得罪。以前,我爹那笔生意让方叔叔窘迫,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次来苏杭,家信中说起叔叔,家父心里也颇有自责。锦绣在这里替他跟您道歉了。”
锦绣说着就要给方文相行礼。
方文相一面扶起她,一面心里不爽快:不是他心胸狭隘,实在是你程锦绣那九尊白玉菩萨堵得他难受。
锦绣坐定了又说:“要说起锦绣的不对来,就是这次商战。侯掌柜愧对纪家在先,纪家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得用手段。真是煞费周折不说,还牵连了叔叔进来,实在是情非得以。徐师傅?”
徐奉上前,把手里用绸布裹着的檀木盒子交给方文相。方文相让了一番,还是接过来了。把盒子打开一看,便大惊失色了。
里面白玉盈盈,菩萨慈悲含笑,不又是一尊白玉菩萨还能是什么?
“还请方叔叔笑纳。全当是我们父女对您赔的不是,您收下了就当咱们两清了。”
方文相被这程锦绣搞的坐立不安,言左言右都不是。只能重叹一口气,哭丧了脸:“大少奶奶,你这是挖苦我来了!”
锦绣摇头笑:“方叔叔,纪家一共就这十尊白玉菩萨,全数压倒了您这里来,你不说谢谢,反倒说是挖苦,真是让锦绣为难。”
“纪家只有十尊白玉菩萨?”
“是。还是慌乱之中得来的。锦绣如此不择手段,要拿下何乃之的茶行,茶号,还有茶山,全是因为纪家要翻身,靠的就是这点资本了。叔叔要是撑着那何乃之,把我这第十尊菩萨拿了去,那么恐怕现在,是何乃之在数我们纪家剩下十几万两银子,而不是我程锦绣赚到这笔茶叶。好在叔叔仁慈,就像这菩萨,有慈悲之心,不亡我纪家。”
原来那何乃之说的是对的?方文相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看看锦绣,想想自己,几天来的忐忑竟终于放下了,他觉得如重释脱,仰天大笑:“好你个程锦绣!竟赢了一场赌博。”
“锦绣真的是背水一战。劳累只有自己知。”
锦绣说的真诚,方文相点头领会。0
他知道了这真相,输了那盘棋也并不可惜。哪怕输的人是自己,这轮心惊胆破的商战结束对也他是欢愉的。他一生只图富足安稳就够了。尘埃落定,随他去吧。
他叫了人来奉茶,言语间对锦绣放松了下来。
“叔叔真是不较成败的坦荡之人。”
方文相摇头:“后生可畏!大少奶奶不仅有手段,还有敢孤注一掷的气魄。这些是我所不能的。今□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拜访你的。”
“为什么?”
方文相把桌子上那尊白玉菩萨拿起来:“你那九尊菩萨,可憋坏了我的当铺了!连带着这一尊,我是收不起的。少奶奶拿回去吧!”
锦绣推开:“这十尊东西,是寄托在叔叔这里的。”
方文相奇怪。
锦绣端坐好了,开始说正事:“我既然把纪家底细和盘托出,自然是要与叔叔携手共进,荣辱与共的。方叔叔,你我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如今锦绣是主动要求来做朋友了,就看叔叔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方文相听出了点意思,点头问:“结交纪家,是方某的荣幸。我一爿小小的当铺,能与你们做什么呢?”
锦绣摇头道:“不关当铺。叔叔知道我这次来杭州是做什么的?”
“我眼下所知:你是打着丝绸买卖的幌子,来收茶叶。”
“是,是来收茶叶,可也不是打着丝绸的幌子。我收够了茶叶就要做棉布的买卖了。锦绣贪婪——茶叶要,棉布也要。”
方文相没有料到这一招,忙上前问怎个要法。
锦绣遂把茶令要放与棉布生意的双重利润大概说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方文相那压住白玉菩萨的钱算是入股,只负责打理江南一代的织户,航运行销全有纪家担当。赚了钱,纪家分大头,方家分小头;赔了钱,纪家独抗,方家分文不掏,只管把那白玉菩萨扣在手上。
方文相行事谨慎,是酒桌上滴酒不沾的人,几年下来笼络到的人脉都是谨慎信用的。算是朋友不在多却在精的人。锦绣少涉足江南,人脉不开,根基不稳,她与方文相算是取长补短。
听完了,方文相频频点头,含笑沉思。他是小心的人但也毕竟是见钱眼开的商人。既然自家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有足户不出苏杭一带,他也乐意为锦绣在江南打底子。
两人言语间越来越投机,相谈甚欢。
夜色渐深,锦绣只能起身告辞。
方文相一直送她到街口,看她的马车远去。
程锦绣果然是生意场上的人精——她手里攥的是茶叶,那眼睛瞅地却是丝棉;她不仅要眼前的暴利,也要给自己留长久的后路;她知道狡猾处世,更懂得诚信为本;她深谙兵不厌诈的战术,也精通知人善任的道理。
何乃之与她比起来,毕竟是棋差一招。
徐奉最后一次去收银子时,何乃之就坐在他铺子里,白粉的脸面愈加苍白。目光阴郁,望着狼藉的店面出神。见徐奉进来,他便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满是鄙视,满是仇恨。
徐奉看见了也不做声,只是背手站在那里。等伙计们收完了帐,全都出去了,他也还是站在那里。
何乃之这才又抬起头看他。
徐奉笑得诚恳:
“你怎么能忘了她是程锦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意场上谁也别想扳倒她。就凭你?”
何乃之愣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
徐奉笑着卷着账簿回纪家。一路上脚步轻快,说不出的欢乐。
徐奉回到纪家,只看见五在把箱子往马车上捆,招娣抱着一摞衣裳跟在锦绣身后,便知道是出了事情。
招娣问:“不告诉少爷吗?”
锦绣脚下生风,一住也不住:“谁知道他人去了哪里?我没有时间去找他。眼下青楼打人的风声过去,他摘花采蜜、招蜂引蝶的正高兴呢。你叫他离开苏杭可不是要了他的命!他那幅德行回家,老爷不被气的病重加深才怪呢?等我看好了情况,再叫他也不迟。”
“少爷今天是去那什么吴原那里了!我猜他是为少奶奶出气去了。”
锦绣听了转过身子来,招娣喜出望外。却见锦绣蹲下去把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塞进她怀里,转身进了书房。
徐奉上前问招娣怎么了。
招娣一脸悲戚:“济南来了急信。说是老爷病重,要大少奶奶回去。我心里琢磨着,这准是二姑爷不懂人事又把老爷给气着了。老爷不让大少奶奶回去的,怕耽误这边的生意。是三小姐偷偷发的信,我看家里怕是乱翻天了,就等着少奶奶回去收拾呢。少奶奶也不告诉少爷一声……”
“是徐师傅回来了么?”
徐奉说是。
锦绣打开书房的花棱窗子,招手让他进去。徐奉赶忙进了书房,锦绣已经穿戴整齐,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少奶奶,非要走的这么急吗?”
锦绣点头:“你也听招娣说了。那信是纪家的老三发的。三丫头是庶出,亲娘去得早,自小孤僻,不爱说话,不爱与人打交道。长大了也是天天的与世隔绝,不问家务事。这次老爷病重都把她吓着了,可知道严重程度。我非得回去不行。”锦绣拿了几张单子交与徐奉,“虽然我走的急,也好在这边的事情都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尾巴,你拿主意收拾了就是了,不用再来烦我。”
徐奉接了单子很是惊讶:“少奶奶,我不跟着您吗?”
锦绣穿上斗篷严肃的摇了摇头:“我带你出来是要你挑大梁的,你时时跟着我算什么?你得留在杭州,等着第一批秋茶叶下来,跟着它们由运河北上。在这之前,我会把运河的船只打理妥当,你尽管放心。你到了临清,就不必再管了。我会派吴掌柜去接替你,他对北京西安的商行熟络。到时候,你回来再帮我打理丝棉生意。懂么?”
“懂的懂的。”
锦绣匆匆朝外面走去,她步子快,薄薄的黛绿色的斗篷,随风撑起来,撑出一面扇子的形状。上了马车,她边将那扇子捋成了一绺,边嘱托:“徐师傅,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人,你生意做好了我脸上也有光,做坏了,我随你一起没颜面。”
徐奉点头:“少奶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