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99页

和人品,只是家族利益当头,我还要再问一句,家姊是否向你承诺过什么?”
  陈操之不喜被人盘问,他问心无愧,他也明白谢玄问这些的用意,家族利益第一,绝不能让家族利益受损,友谊要退居次位——
  陈操之默然久之,谢玄也不催问,只是目光炯炯盯着他。
  陈操之淡淡道:“正如幼度兄与我在余暨客栈月下长谈、正式订交一般,英台兄也说要与我终生为友,仅此而已。”
  谢玄遥望五里外的明圣湖,微微摇头,不知想些什么,好一会方道:“子重,弟失礼了,请见谅。”
  陈操之道:“无妨,幼度还有什么话要问的?”
  谢玄微现愧色,说道:“我三叔父从京中来信,提到了子重,说司徒府拟擢升一批寒门入士籍,钱唐陈氏大有希望,据说要各族派杰出子弟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我原以为子重已然赴建康,不如过两日与我同行如何?”
  陈操之道:“我母风烛残年,我何忍远行,我已放弃建康之行。”
  谢玄不禁动容,沉默半晌,叹道:“子重纯孝,让人起敬,然而失此良机,也实在太可惜了!”
  陈操之与谢玄回到坞堡西楼,戴逵与顾恺之在对坐论画,戴逵见陈操之回来,欣喜道:“戴某来钱唐,只为赏陈操之的妙曲,没想到操之的花卉画法亦别具一格,你这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顾恺之代答道:“卫师与张安道俱无此点染法,纵览历代画卷,也未曾得见,子重是去年才正式学画的,以前爱信笔涂抹,竟悟出这等技法,真是奇才。”
  戴逵亦道:“诚然奇才,戴某不虚此行啊,见识了卫先生的两位高足,都是后生可畏。”
  陈操之就用笔、用墨和着色的一些疑难向戴逵请教,戴逵不吝赐教,说道:“笔有四势,谓筋、骨、肉、气,笔绝而不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改谓之气——又有运笔五法,平如锥画沙、圆如折钗股、留如屋漏痕、重如高山坠石、变如百川归海,操之灵气特出,尚欠磨练,请记这四势五法,日后开一代画风,正在操之与恺之二人尔,至于用色,恺之运用妙到毫巅,已非我所及,你自向他请教。”
  戴逵又讲画面的黑与白、动与静、强与弱,疏与密、虚与实等等的对比,把绘画形式之美讲得极透彻,不但陈操之,顾恺之也听得入神,感觉大受裨益。
  陈操之也深感与名士相交,绝非仅获虚名,受益之深难以估量,这也就是为什么世家大族子弟也未见得如何刻苦,但自然谈吐、见识不凡,因为他见识到的都是学识丰雅之辈,耳濡目染,琴棋书画不学自会。
  不知不觉夜色笼罩下来,晚饭后,因为陈母李氏要早睡,陈操之先陪母亲说一会话,陈母李氏虽然精神依然不佳,但心情愉快,说道:“丑儿去陪客人吧,莫要冷落了客人,剡溪戴安道先生名气很大,早先你父亲就说起过这个戴先生,说戴先生多才多艺,却是屡拒征召,隐居不仕,我儿要虚心向戴先生请教。”
  陈操之应道:“是,我傍晚时就听戴先生论画,戴先生高才卓识,让人敬佩。”
  陈母李氏道:“汝父曾说这戴先生鼓琴江左第一,娘看到戴先生有个童子抱了琴上去,却一直未听到戴先生弹奏,娘想听戴先生鼓琴——”
  陈操之笑道:“好,待我来引起戴先生鼓琴之兴致。”便取出柯亭笛,悠悠吹了两支曲子——《忆故人》和《青莲曲》……
  三楼的顾恺之、徐邈正与戴安道、谢玄倚栏说话,顾恺之忽然闭嘴,因为陈操之每夜为母吹曲都很准时,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戴安道正听顾恺之说去年冬月吴郡花木绘画雅集的事,怎么突然就没声音了,正纳闷,就听得一缕清音悠悠而起,圆润宛转,雅致从容,偌大的陈家坞堡都沉静了下来。
  戴安道凝神畅心领受这美妙的音乐,音乐为心声,展现演奏者的气度和情怀,深情和感伤如水一般流淌,隐含母慈子孝、浓浓亲情——
  箫声消逝,凉风拂来,九月十七,明月正圆,冷冷洒落一地月光。
  谢玄道:“戴先生,这是陈操之为母吹曲。”
  顾恺之道:“每日这一刻,真让人俗虑全消。”
  谢玄心里感叹:“子重竖笛曲,迷煞多少人,我姊谢道韫简直是迷得茶饭不思,要与子重终生为友,她是一女子,不是什么英台兄,如何与子重终生为友啊!”
  戴逵道:“桓伊赠笛之人,真是名下无虚。”
  谢玄不让自己多想那些事,问道:“江左音律第一品,桓伊笛、戴先生琴,戴先生以为陈操之的笛入得第几品?”
  戴逵道:“不好品评,陈操之竖笛虽然能尽其妙,但与桓伊比,尚有不到之处,只是其吹奏的曲子甚是独特,第一首是闻所未闻,应是陈操之自制之曲,沉思往事、忆及故友、一往情深,奇就奇在操之弱冠之年却有这等深沉情感;第二首是源自嵇中散的琴曲《长清》和《短清》,改编得极妙——”
  正说着,足音跫跫,陈操之上楼来了,向戴逵施礼道:“家慈久闻戴先生鼓琴一绝,想听戴先生琴曲。”
  戴逵欣然道:“愿为令堂鼓琴一曲。”
  陈操之与小婵搬出一方蒲席铺在楼廊上,戴逵跪坐着,一具蕉叶七弦琴搁在金丝楠木几案上,问陈操之:“我弹一曲《渔父》如何?”
  陈操之道:“甚好,戴先生见谅,我先下楼去陪母亲一道聆听戴先生妙奏。”
  陈操之回到二楼母亲卧室,说道:“娘,戴先生要鼓琴了。”
  陈母李氏强自坐起,虽无外人在场,但因戴逵是专为她鼓琴,不能失礼,要端坐恭听。
  楼上琴声“铮铮”响起,一派渔樵隐逸、青山绿水意境淙淙而出,旋律飘逸潇洒,显示鼓琴者悠然自得的心境。
  陈母李氏听得入神,面露慈和微笑,待一曲奏罢,说道:“丑儿,戴先生这曲子很好,你去学来,以后也吹奏给娘听。”
  古琴曲与洞箫曲大不相同,琴曲若断若续,音断意存,而洞箫曲则往复流转,少有停顿,琴曲改编成箫曲是很难的,陈操之把嵇康的琴曲改编成洞箫可以吹奏的《青莲曲》可是费了大功夫,不过只要母亲喜欢,那再难都要去做。
  陈操之待母亲睡下,上楼向戴逵请录了《渔父》琴曲,顾恺之听闻陈母喜爱此曲,笑道:“子重何不向戴先生学琴?那就省了改成竖笛曲的麻烦了。”
  陈操之道:“学竖笛三月,学琴三年啊。”
  ……
  戴逵在陈家坞盘桓了三日,九月二十日一早离开钱唐回剡溪,约陈操之日后去剡溪相聚,谢玄依旧留在陈家坞,等待谢氏入京的船来钱唐。
  九月二十三日正午,两辆牛车驶入陈家坞大门,男装打扮的谢道韫下了牛车,正在楼下的润儿惊喜地叫道:“祝郎君安好——丑叔,丑叔,又来了一位祝郎君。”
  谢道韫蹲下身子,将润儿拉到膝前,刚说的一声:“润儿好。”就听陈操之的声音道:“英台兄,又见到英台兄了。”


  第三十四章 今夜奉陪到底
  陈操之没有想到谢道韫会再次来到陈家坞,看着谢道韫头戴漆纱冠、身着大袖襦袍,敷粉妆扮的模样,忽然觉得心痛,只叫得一声:“又见到英台兄了。”就觉得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什么,扶着栏杆没想到下去相迎。
  男装飘逸的谢道韫抬起头,细长妩媚的眸子眯起来,看到陈操之有些惊喜、有些难受的表情,心里无端的一喜,梨涡乍现即隐,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道:“子重,我将远行,特来拜见陈伯母。”
  谢玄与徐邈从书房里出来,谢玄叫了一声:“阿兄来了。”声音有些无奈。
  徐邈却是纯粹友情的喜悦:“英台兄,吴郡一别,弟甚是想念。”与陈操之急急下楼相迎去了。
  谢玄听了徐邈的话,苦笑着摇头,没有跟着下去,居高临下看着阿姊谢道韫,问:“阿兄,船到钱唐了吗,我们何时动身?”
  谢道韫也昂首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眼神带着戏谑和孤傲,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道:“三艘大船俱泊在枫林渡口,我已禀知三叔母,我们明日再启程。”
  谢玄惊问:“阿——兄要在陈家坞歇夜?”
  谢道韫不理睬弟弟谢玄,神色一肃,恭恭敬敬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陈伯母。”
  陈母李氏由小婵和英姑搀着出现在二楼楼廊上,两个祝郎君,陈母李氏更喜欢这个做兄长的祝郎君,觉得更亲近,热情招呼道:“祝郎君,怎么未随令弟一道来,老妇可惦记着你呢。”
  谢道韫眉毛蹙起,她上次来是端午节前,距今不到五个月,陈母李氏就明显衰老了许多,脸有些浮肿,白发干枯无光泽,虽然慈祥的笑容依旧,但看上去总给人哀婉苍凉之感——
  陈操之与徐邈来到楼下,作揖见礼,谢道韫与陈操之相互打量,都觉得对方清瘦了一些,陈操之的身量更高了,比身高七尺一寸的谢道韫约高出近三寸,真如玉树临风,风采照人。
  顾恺之方才忙于作画,这时出来站在谢玄身边朝下拱手道:“晋陵顾恺之,见过英台兄。”
  在吴郡时,谢道韫就多次听陈操之、徐邈、刘尚值说起这个顾恺之,这次陈操之派来震送信到东山,也说了顾恺之到来之事,拱手道:“久仰三绝顾公子的大名,幸会幸会。”
  顾恺之喜道:“英台兄也知我三绝之名,哈哈,是听子重说的吧。”
  谢道韫随陈操之上到二楼拜见陈母李氏,说明日便要举家迁往建康,以后回上虞的日子少了。
  陈母李氏惋惜道:“我家六丑朋友不多,同县的只有刘尚值刘郎君,还有丁氏的郎君,顾郎君与徐郎君明年要远赴荆州,以后相见也难,只有祝氏两位郎君近一些,没想到祝郎君也要去建康,我家丑儿孤单了。”
  谢道韫含笑看了陈操之一眼,说道:“陈伯母放心,子重如今才名远扬,连栖光寺的支愍度大师都对子重甚是赞赏,高隐戴安道先生也亲来陈家坞听子重的曲子,以后陈家坞车马喧腾、门庭若市,陈伯母要嫌嘈杂了。”
  陈母李氏欢喜道:“老妇爱热闹,就怕冷清。”
  这时正是午饭时间,谢道韫与陈操之等人共进午餐,每人面前一条小案,一个长方木制食盘,肉蔬米饭若干。
  谢玄觑空问谢道韫:“阿姊,三叔母真的同意你在陈家坞歇夜?”
  谢道韫瞪眼道:“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都在这里好几夜了,我歇一夜何妨!”
  谢玄无语了,他几个叔父还有从兄弟姐妹,都说道韫像三叔父(谢安)之妻刘氏,不拘俗礼、特立独行,三叔母刘氏是大名士沛国刘惔之妹,也很有名士风范,三叔父颇有些惧内,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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