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100页

纳妾,诸子侄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讽之,三叔母刘氏因问:“此诗何人所作耶?”答曰:“周公。”三叔母道:“周公男子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众子侄绝倒,谢安亦不言纳妾之事,所谓携姬游东山,也只是丝竹歌舞而已——
  谢玄心道:“诸子侄后辈,三叔母最爱阿姊谢道韫,上回赴吴郡游学,若不是三叔母支持,阿姊也去不成,所以说阿姊说三叔母同意她在陈家坞歇夜应该不是虚言。”
  用罢午饭,谢道韫随陈操之入书房坐定,谢道韫说道:“我原以为子重会去建康,但今日见了陈伯母,就知道子重是不会去了。”
  谢道韫是知心人啊,陈操之既感动又忧虑,说道:“英台兄看出我母亲衰老了许多是吗,我常在母亲左右,感觉倒不是很明显。”
  谢道韫赶紧道:“陈伯母精神气色都还好啊,我是说子重孝顺母亲,不肯远行的。”
  顾恺之、徐邈都已知道陈操之为了母亲放弃去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核入士籍的大好机会,虽然为好友惋惜,但都赞赏陈操之,对陈操之的品行由衷敬佩。
  谢道韫提议众人一起登九曜山,这秋末冬初的九曜山又与谢道韫上回见到的盛夏时节大不一样,因对陈操之道:“九曜山的深邃秀美也如某些人,以为已经了解了他、一览无余了,但再次见到,还是让人眼前一亮,有惊喜和新鲜——”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这是自夸呢。”
  谢道韫道:“是说你。”眼睛不看陈操之,望着别处。
  众人立在九曜山顶峰,天清气朗,远处的西湖似乎浩渺了许多,远水接天,山如螺髻。
  谢道韫与陈操之、顾恺之相约各画一幅钱唐山水长卷,顾恺之道:“没有数月时间画不好,我明年就要去荆州,画好了你们也看不到。”
  谢道韫道:“画好了就行,不信没有再相逢的机会。”
  ……
  夜里陈操之为母吹曲时,谢道韫也到陈母李氏房中,静静地看陈操之吹箫的样子,雁鱼灯光影明暗,陈操之面部轮廓线条完美,微微嘬起的嘴唇凑在洞箫吹口上,面部表情与姿势凝固成静美的雕塑——
  谢道韫看得入迷、听得沉醉,待陈操之吹罢,便对陈母李氏道:“陈伯母,晚辈要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陈母李氏笑道:“祝郎君有什么事尽管说,老妇无人不允。”
  谢道韫道:“晚辈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但心里还是很与子重多聚一会,所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晚辈想与子重作长夜之谈,请陈伯母准许。”
  陈母李氏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本来老妇是不许他熬夜的,祝郎君难得来,明日又要远行,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老妇就准了,今夜我儿就是祝郎君的了,奉陪到底。”
  陈母李氏这无心之语让谢道韫脸一红,幸好粉敷得厚,又是在灯下,不然的话一边的小婵都要看出这个祝郎君神情有异了。
  顾恺之听说今夜要彻夜清谈、吟诗、围棋,大喜,这些日子他都是与陈操之一般作息,精神养得很足,钱唐山水也让他吟得几十首新诗,急欲吟咏,顾恺之诗才敏捷,喜口占,却从不把诗记录在纸上,他的诗全保存在脑子里,好在他经常有彻夜吟诗的机会,等于温习一遍,不至于忘记。
  徐邈也是兴致盎然,这些日子他也常与陈操之辩难,但总找不到当日狮子山下草堂与祝氏兄弟辩难的那种针锋相对、被逼得面红耳赤的感觉,心思要逼,每次徐邈受逼之后,回去苦读、苦思,对先前所辩之题理解就透彻了。
  今夜辩难依旧是徐邈和陈操之为一方,谢道韫与谢玄为另一方,顾恺之是听客,辩题是《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个辩题徐邈曾用来考过刘尚值,当时是陈操之代答的,而今夜的辩难则要深入得多。
  徐邈首先引用《吕氏春秋》来立论:“——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胜书能以不言说,周公旦能以不言听,至言无言,至为无为。”
  谢道韫心思敏捷,立即道:“非也,吕不韦之‘不言’乃是可言而不必言、老子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则无须乎有言、一则不可得而言,此中差异明显。”
  数月不见,这个祝英台思致愈发敏锐了,一下子就辩析出其中微小的差异,徐邈一开场就落了下风,眼望陈操之,让陈操之顶上,他先思索一会。
  陈操之便引用《庄子》的“知北游”、“徐无鬼”来支持徐邈之论,谢道韫与谢玄引经据典反驳,双方辩论甚是激烈,妙语如珠,一边的顾恺之听得眉飞色舞,如此高水平的辩难,即便大司徒司马昱府上也是难得一见的吧,辩难要有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然的话一方三言两语把另一方驳倒,也就显不出精彩。
  晋人清谈也不是全无益处,晋人好思辩,相互辩难有益于学术交流,魏晋哲学是继春秋百家争鸣之后的又一高峰,但清谈发展到极端,只务清淡,不理世务,那就难免有清谈误国之毁了。
  这场辩难以陈操之、徐邈方落败告终,徐邈起先引的《吕氏春秋》有破绽,被谢道韫揪住,虽然陈操之几番反击,却还是无法挽回、无法自圆其说。


  第三十五章 奉命同居
  秋末冬初之夜,已经很有些寒意,亥时末,来震、来德兄弟二人把两个火盆端到三楼书房,说是老主母让英姑吩咐下来的,几位郎君要长谈,夜深寒重,莫要受凉。
  第一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辩难结束,谢道韫提出要与陈操之围棋,徐邈与谢玄继续辩难,徐邈胜在儒学精通、谢玄对玄学理解更胜一筹,二人辩难起来势均力敌,很有棋逢对手之感,谢玄因为没有姊姊谢道韫压他一头,所以辩难起来更觉酣畅。
  陈操之的书房是个大套间,外间读书、习字,里间作画、围棋,还有一张小榻可供休息,陈操之和谢道韫进到内室,小婵指使冉盛把一个火盆搬到里面来,放在乌木小案边,以供陈操之与谢道韫对弈时取暖。
  陈操之道:“小婵姐姐先去歇息吧,这里不需要侍候,小盛也下去睡觉。”
  小婵笑道:“难得这么热闹呢,像过年似的,我也不想睡。”
  冉盛也说不睡,等下顾郎君吟诗,他要喝彩。
  陈操之道:“不许擅作主张喝彩,难道想让顾郎君认你作生平第一知己。”
  冉盛做了个怪脸,到外间去了。
  谢道韫对小婵道:“这里不须侍候,我要与陈郎君说说话。”
  小婵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点了点头,小婵便退出到外室,见谢郎君与徐郎君你一言我一语,辩论得正酣,顾郎君在一边击节叫好,有时还评点几句,冉盛也凑热闹,拊髀喝彩,小婵问他:“小盛你好有学问,你听得懂?”
  冉盛摇头道:“听不懂,就是觉得辩起来好玩,要是比嗓门就好了,谁嗓门大谁赢。”
  小婵笑道:“那肯定是你,你吼两声把人家的耳朵都震聋了,人家根本听不到你说什么,自然是你赢。”
  冉盛放声大笑,小婵赶紧瞪他道:“闭嘴,吵醒了润儿你有苦头吃,非让你把论语吼三遍不可。”
  冉盛赶紧捂住嘴,噤若寒蝉。
  小婵见这边没有什么事,想起去看望一下老主母,来到楼下陈母李氏的卧室,见内室的雁鱼灯还亮着,陈母李氏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老丫环英姑睡意朦胧,嗯嗯地应着。
  小婵先清咳一声,陈母李氏耳朵很灵,立即问:“小婵吗?”
  小婵应了一声,轻盈盈走进去,问:“老主母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陈母李氏半靠半卧着,手里捧一个青铜暖炉,说道:“老妇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
  小婵道:“是楼上太嘈杂了吗,那我上去提醒他们轻声点?”
  陈母李氏赶紧摇头道:“不是,老妇不怕吵,就怕冷清,你想呀,夜里睡不着,听不到一点声音,好难捱,老妇现在是日夜颠倒了,白日昏昏欲睡,夜里睁眼无眠。”
  小婵道:“那小婵陪老主母说说话。”说着坐到床前箱檐上。
  陈母李氏问:“青枝带宗之、润儿睡了吧?嗯,顾郎君他们不要侍候了?丑儿在做什么?”
  小婵道:“小盛在呢,还有顾郎君、祝郎君的两个小僮,操之小郎君与祝郎君在下棋。”
  陈母李氏笑道:“好生奇怪,祝郎君的弟弟却原来是陈郡谢氏子弟,与祝郎君是表兄弟,我看他二人倒像是同胞兄弟,不过做弟弟的身量倒比兄长高了。”
  小婵心道:“那个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神不大对劲,与上次来的陆小娘子一般,陆小娘子应该是操之小郎君的心上人了,润儿真没说错,人家陆小娘子那种眼神没什么,可祝郎君是男子也这么看操之小郎君,真是很别扭,尤其是先前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在这里吹箫时,那种眼神更是明显——”
  魏晋人好男色,这个小婵也知道,但小婵不喜欢操之小郎君被一个男子爱恋着,所以心里对那个祝郎君有些敌意。
  陈母李氏见小婵发怔,便问:“小婵想些什么?”
  小婵忙道:“没想什么。”
  陈母李氏微微一笑,说道:“小婵啊,老妇早就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了,现在这里没有别人,英姑也睡着了,还打鼾呢。”
  小婵不知陈母李氏要和她说什么知心话,无端的觉得紧张起来,说道:“老主母你说,小婵听着呢。”
  陈母李氏道:“前些日子曾玉环对老妇说,她家来德十七岁了,也该定下一门亲事了,求老妇作主帮来德物色一个良善女子为妻——曾玉环精明着呢,老妇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打你和青枝的主意,你和青枝,随便哪个做她儿媳,她和来福嘴都要笑歪。”
  小婵红了脸道:“这怎么行,来德才十七岁,我和青枝大来德好几岁呢。”
  陈母李氏道:“大几岁怕什么,你们两个水灵灵的,容貌又好、性情也好,来德那是高攀。”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小婵谁也不嫁,小婵就服侍你老人家。”
  陈母李氏道:“老妇是日薄西山,命不长久了——”
  小婵惊道:“老主母你千万别这么想,操之小郎君、宗之和润儿听到了会很难过的。”
  陈母李氏道:“好好,老妇不说,但你青春年少,又能服侍老妇几年!”
  小婵低声道:“我还可以服侍宗之小郎君、润儿小娘子啊,能遇到西楼陈氏这么好的主家,是小婵的福分。”
  陈母李氏道:“你看看英姑,十岁时就服侍我了,跟了我快四十年了,虽然我与她主婢情深,一旦我身故,她也难免晚景凄凉。”
  小婵道:“操之小郎君会善待英姑的。”
  陈母李氏拉过小婵的手,轻轻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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