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这妇人啊还是要有一子半女才好,年轻时不觉得,到老了才有深切体会——你方才说服侍了老妇再接着服侍宗之和润儿,为什么不说服侍操之小郎君?”
小婵涨红了脸,说道:“操之小郎君已成人,成婚后有了小主母,就有小主母一方的婢女服侍。”
陈母李氏微微一叹,也不避忌小婵,说道:“六丑心高啊,想娶陆氏高门的女郎,可知有多难,只怕老妇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小婵心想:“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啊!”说道:“老主母一定能看到操之小郎君把陆小娘子娶上门的,陆小娘子上回来不就向你老人家磕头了吗,那是新妇见阿姑的大礼哦。”
陈母李氏高兴了一些,说道:“是个好孩子啊,可怜兄长又过世了,丑儿都不能去看望她一下。”拉着小婵的手道:“丑儿这孩子心里拿定的主意不会改变的,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逼他,他要娶陆小娘子就让他娶去,老妇也帮不上忙,但有件事老妇是可以决定的——”
小婵的心“怦怦”跳,大气也不敢出,却听陈母李氏又说起来德的事,说道:“来德这孩子实诚,身体也壮实,以后也会像他爹来福那样是过日子的厚道人——”
小婵以为陈母李氏要把她许配给来德,赶紧滑下箱檐跪着,哀求道:“老主母,小婵不愿嫁来德——”
陈母李氏笑道:“起来,没说要把你许配给来德。”
小婵吁了一口气,起来坐回箱檐。
陈母李氏道:“前几日老妇就此事问过青枝,青枝低着头不说话,怎么问也不说,老妇知道青枝大约是肯的,虽然来德相貌不是很俊俏,毕竟知根知底,来福一家都是良善人,嫁给来德依旧还在西楼,不过小婵你呢,老妇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留下来那就留着吧,你就专服侍六丑,小婵明白了吗?”
小婵脸红得发烫,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陈母李氏道:“这些日子老妇也看出来了,你对丑儿真是照料得无微不至,老妇想啊,就算丑儿日后娶了陆小娘子,陆小娘子也温婉可亲,但那高门女郎不会照顾人啊,还是小婵贴心——你以后就陪六丑吧,把床搬到他房间里去,六丑也是十六岁的丁壮了,身体也好,应该知道男女之事了——”
小婵脑袋快耷拉到膝盖上去了,羞不可抑,哪还敢答话。
却听陈母李氏悠悠叹息一声:“老妇真是放心不下啊,以后只有把六丑托付给你照顾了。”
小婵顿有不祥之感,强自轻松笑道:“老主母放心,小婵会照顾好操之小郎君的,他赶都赶不走我。”
陈母李氏道:“你和青枝的事老妇还要和幼微说说,毕竟你二人注的是丁氏的家籍。”
小婵羞怯道:“老主母只说青枝一人的事就可以了,我——就不用说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呆在西楼的。”
陈母李氏叹道:“真是傻孩子啊,其实老妇认为青枝嫁给来德以后会比你过得快活——”
小婵不作声,终于大胆开口道:“可是老主母,小婵喜欢操之小郎君啊,看在眼里心里就觉得欢喜,每天都觉得很新鲜,小婵没想那么多,只要在小郎君身边就可以了。”
陈母李氏笑道:“看着管什么用,老妇为你作主,明日你便与六丑同室而居。”
“明日就要啊!”小婵瞪大了眼睛。
第三十六章 春常在
后半夜,一弯残月才升上来,清泠泠的月光被室内的灯火拒在窗棂外,乌木小案边,一个外方内圆的火盆散发灼灼热量,黑色的木炭一块一块拥挤着,燃烧成暗红色,很像是玫瑰的颜色,偶尔“哔啵”一声,发出干裂的炸响。
乌木几案上,香榧木棋盘疏疏落落布着几十个黑白棋子,两个纹枰对坐的人,看棋局的时候少,默然对视的时间多,天明就要分别,实在没有围棋休闲争胜之心。
谢道韫手指揉了揉下巴,说声:“失礼了。”解开颌下冠带,将漆纱冠搁在棋奁畔,说道:“路上秋风紧,带子系得紧,勒出了一道深痕。”
陈操之微笑看着谢道韫的男子发髻,他在曹娥亭看过谢道韫一头丰盛的长发,那时小婢柳絮正为她改换回女子装束,陈操之说道:“英台兄还能再扮几回男子?”
谢道韫放低声音,不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声若箫管,宛转低沉,说道:“待你来了建康,我依然男装来见你。”
陈操之心道:“建康乌衣巷,王、谢两家毗邻,我去拜访谢玄,表兄祝英台就会出现吗?”说道:“我一时去不了建康,我伯父与从兄在建康,也不知入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谢道韫道:“桓大司马提议的十八州大中正联合品议六大寒门入士籍之事,应是郗嘉宾之谋,郗嘉宾眼高于顶,能让他这么赏识你、真心助你,子重真了不得,你这次虽然去不了,京中人士会对你更好奇、更有期待,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也不见得就毫无希望。”
陈操之道:“现在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待。”
谢道韫轻叹一声:“本来我谢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我四叔父兵败革职,如何处置尚不知道,陈留谢氏的根基——豫州肯定是保不住了,那桓大司马有点借发刀杀人的意思啊,这豫州还是要落到他手里。”
陈操之道:“安石公既已出山,谢氏就会东山再起,在下最敬服安石公,在山为大隐、出世为名臣。”
谢道韫莞尔一笑:“子重只匆匆见过我三叔父一面,平日只是耳闻,就这么敬服我三叔父?”
陈操之道:“英台兄、幼度兄都是大才,教导他们的叔父自然是让人高山仰止了。”
谢道韫认真地看着陈操之,说道:“子重,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奉承的味道,我不喜欢。”
陈操之淡淡道:“我只说实话,难道英台兄认为安石公当不得此誉?”
谢道韫道:“当得。”
陈操之道:“那不就对了。”
谢道韫一笑,忽问:“子重,陆纳之子病故你知晓的吧?”
陈操之道:“是长康、仙民这次来这里我才得知的,我从兄陈尚前去吊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问:“我弟谢玄这次来可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问这话时脸色不见有异,声音微颤。
陈操之道:“问了几句,我说英台兄要与我终生为友,别无其他。”
谢道韫“嗯”了一声,低眉垂睫,摩挲手中一枚莹润的玉石棋子,半晌抬眼问:“子重,我不是什么英台兄,我终归还是女子,我要嫁作他人妇就不可能与你终生为友,要与你终生为友就不能嫁作他人妇,两难。”
陈操之无语了。
谢道韫嫣然一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一下身为女子,想有个知心友人亦不可得,所以我自幼喜扮男装。”
陈操之道:“若有可能,我会来拜访你的,现在,且让我为你吹一支曲。”
谢道韫欣喜道:“固所愿尔。”
陈操之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说道:“这棋不下了吧,我毫无斗志。”先收拾棋子。
谢道韫展颜一笑,也来帮着收拾棋子入棋奁,手指与陈操之的手背触了一下,陈操之的手温暖,而她的手指如玉石棋子一般温凉——
陈操之浑若不觉,说道:“且让月色入户。”吹熄了雁鱼灯,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开启,清冷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展成斜斜的一片,仿佛从远处明圣湖裁下来的一方水,就这样不流不淌地浮在房间里。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碧绿的柯亭笛散发柔和光泽,陈操之执箫之手也莹白如玉,手指微微弹动了几下,上身稍往前倾,美妙的箫音就清泉细流一般汩汩而出——
火盆那玫瑰红的炭火在四壁幽暗和月光中默默绽放,前仆后继地燃烧并且冷寂,谢道韫坐在火盆边,守护着这温暖的炭火,听着悠悠缭绕的箫音,时光静止,或者倒流,一切逝去的美好可以重来,鼻间仿佛嗅到花木草叶的清香,这一刻,谢道韫就竟想着就这样坐到地老天荒——
箫声响起时,外间的辩难声、喝彩声一时间都静了下来,谢玄、徐邈、顾恺之各自端坐,侧耳倾听,感觉有清新可喜的气息随着吹箫人手指的按捺而不断涌现,在这样的静夜听到这样的曲子,让人感觉人生真是美好,好像从现在起直接跨过冬季、迎来了花繁树茂的春天,种种情感都是如此的美好。
箫声止了,外间的顾恺之率先大赞道:“子重,此曲绝妙,全无往日的感伤,只是一派清新可喜,此曲何名?”
陈操之将柯亭笛搁在小案木盒中,看着谢道韫,答道:“曲名《春常在》。”
谢道韫“嗯”了一声,心中异常感动,春常在,春常在,这是陈操之的心胸——
陈操之起身端了雁鱼灯到外间取火,谢道韫从木盒里取出柯笛亭,凉凉的箫管已经触摸不到陈操之的温暖,却见吹口有亮亮的湿痕,那是陈操之吹箫时留下的唾痕尚未拭净。
谢道韫有点发愣,执着柯亭笛慢慢靠近自己的唇,忽然眼睛眯起、梨涡乍现,笑意蓬勃,嘬起唇隔着半尺远朝那柯亭笛吹口猛吹了一口气,柯亭笛自然是无声无息,谢道韫脸却红了,仿佛离得这么近朝陈操之嘴唇吹气一般……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是顾恺之的得意之时,方才听了陈操之的曲子,精神大振,用他的顾生咏吟诗不绝。
陈操之与谢道韫都到外间为顾恺之喝彩,小婵为众人送来烫热的酒醴和甜糕。
众人欢聚,不觉东方之既白。
用罢早餐,谢道韫、谢玄便拜别陈母李氏,要上路赴建康了,陈母李氏殷殷叮嘱日后有暇一定再来陈家坞。
临行时,谢道韫忽道:“还有一物差点忘了送给子重。”从车厢里取出两册薄薄的碑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这是曹娥祠中邯郸淳所书的曹娥碑拓本,这是王右军书写的曹娥碑拓本,你曾说秋日会与我一道去剡溪对岸曹娥祠亲手制拓本,后来我知道你不能来,而我又要去建康,月初时就独自过剡溪拓了两贴带来给你。”
陈操之与徐邈、顾恺之送谢氏姊弟过了小松林,谢道韫道:“子重、仙民、长康,莫要再送,就此别过。”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不想让徐邈、顾恺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送到枫林渡口,见到谢氏入京的船队,人多口杂,她这个祝英台岂不就露馅了。
顾恺之道:“今日离别不似往日那般惆怅,只因听了子重的妙曲《春常在》,觉得我辈风华正茂,离别是为了下次重逢,不必太感伤。”
陈操之微笑道:“长康说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操之三人目送谢道韫、谢玄乘车离去,三人缓步回陈家坞,却见刘尚值大踏步而来,问:“英台兄呢?”
顾恺之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