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不食——
宗之、润儿年幼,又是啼哭又是饥饿太伤身体,已经一日未进食,若再饿一天的话,只怕要生病了,而且嫂子丁幼微因为内疚于阿姑病重时未能侍奉左右,哭得花容失色,哀毁过度太伤身,现在只有这两个孩儿才能转移一下嫂子的悲伤心绪。
日暮天寒,陈氏祖堂白幔飘飘,白色蜡烛火焰摇曳,哀哭声不绝于耳,丁异、冯梦熊已经回县城,丁春秋留下,冯妻孙氏和冯凌波也留在了陈家坞。
陈操之与嫂子、幼侄,还有冯凌波暮哭之后,对嫂子丁幼微道:“嫂子,宗之、润儿已经两日一夜未进食,嫂子带他二人去喝碗麦粥,不然的话会饿出病来的。”
丁幼微拭了拭眼泪,看着两个孩儿,往日玉雪可爱,现在满脸泪痕,而且脸色有些发青,摸摸他们的小手,冷冰冰,真是心疼啊,吩咐道:“小婵、青枝,带宗之、润儿去食粥。”
宗之、润儿不肯,说丑叔食粥他们才会食粥。
丁幼微眼泪汪汪看着陈操之,说道:“小郎,你劝劝他二人,他两个更听你的话。”
陈操之把两个孩儿小手攥在自己掌中,问:“宗之、润儿,祖母喜不喜欢你们?”
两个孩儿齐声道:“喜欢。”一边使劲点头,晶莹泪珠从腮边滚落。
陈操之道:“那你们两个不听娘亲、丑叔的话,不肯去食粥,祖母在天之灵会不高兴的。”
润儿道:“可是娘亲、丑叔,润儿和阿兄是在为祖母居丧守孝,不是不听话啊。”
陈操之道:“你们两个已经守了首日不食之礼,现在是第二日了,应食粥,不然饿病了,祖母在天之灵会难过的。”
两个孩儿默默点头,润儿却又道:“那丑叔也应食粥,丑叔若饿病了,祖母也会伤心的。”
这个润儿不易说服啊,陈操之道:“那丑叔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很饿了?”
宗之和润儿相互望了一眼,诚实地点点头。
陈操之道:“这不就对了,你们年龄小,饿不住,丑叔是成年人,身体好,所以不要紧。”又对丁幼微道:“嫂子,你带他们去。”
丁幼微点点头,起身牵起两个孩儿,又低头看着依然长跪的陈操之道:“小郎也要多保重啊,你是最伤心的,还要费心安慰这两个孩儿,唉,两日不食,真让嫂子担心哪。”
陈操之道:“嫂子放心,我扛得住,母亲生养了我,我就尽礼两日不食又何妨。”
宗之牵着娘亲的手走到门边,回头道:“丑叔,祖母在天之灵会看着我们吗?”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了。
丁幼微嗔道:“宗之!”担心孩子不懂事乱说话。
“宗之,让丑叔来告诉你。”陈操之站起身,拉着宗之的手走到祖堂外。
十月初九,淡淡的上弦月早早挂在天幕上,云层淡淡,寒星闪闪烁烁。
陈操之拉着宗之和润儿的小手,仰望那遥远的星辰,说道:“宗之、润儿,丑叔告诉你们,这尘世之人归天之后,因为心有牵挂和爱恋,其魂魄就会化为天上的星辰,你们的祖母就是这些星辰中的一颗,丑叔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颗,只知道这颗星辰会守望着我们、会护佑我们一生平安。”
宗之和润儿仰着头,仔细搜寻,宗之忽然指着东边天际的一颗明亮的星星说道:“丑叔,那一颗是不是祖母的星?”
那是猎户座最明亮的一颗星,二十八星宿中属觜宿或参宿。
陈操之道:“或许是。”
两个孩子悲伤之情大为缓解,牵着娘亲的手回西楼,一步一回头,望着天上那颗明亮的星辰,仿佛祖母慈祥的眼睛——
在痛苦中寻找到美、永不放弃美好生活的希望,这是陈操之给两个孩子幼小心灵种下的因。
……
丁氏族长丁异亲赴陈家坞吊唁,这在钱唐县城引起不小的震动,又有传言丁异已经允许丁幼微回陈家坞为陈母守孝、以后也要长住陈家坞,这更让钱唐士庶议论纷纷,四年前是丁异带人强行把丁幼微带回母家的,表示要与寒门陈氏断绝姻亲关系、不相往来,现在如此翻然转变,其中到底有何奥妙?
钱唐陈氏联合梅、郑、卢、刘、孙六氏申请重归士籍之事在钱唐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但因为陈操之担忧母病,未能赴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评,钱唐陈氏等于是放弃了这次绝好的机会,也就是无望入士籍了,而且这种机会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梅、郑、卢、刘、孙这批旧族重归士籍之后,钱唐陈氏就孤掌难鸣了,以后再想谋入士籍无法形成现在这种声势,反对的势力会更强大,士族利益好比一杯羹,越少人分享越好——
但是,一向精明老辣的丁舍人为何会对钱唐陈氏前倨而后恭,竟把丁幼微给送回陈家坞了?难道说,钱唐陈氏还有希望入士籍?
十月初十,杜子恭命长子代表杜氏前往陈家坞致奠陈母李氏,钱唐第一大族全氏也派了人去吊唁,这下子,其他钱唐士族也闻风而动,朱氏、顾氏、范氏、戴氏都派了人去陈家坞吊唁,本县寒门自然不用说,纷纷前来致奠,一时间,陈家坞牛车盈门,因一场丧事看出了一个家族的兴衰。
褚氏当然不会去致奠陈母李氏,褚文谦虽是一县之长,但现在钱唐八大士族在七姓去了陈家坞,褚文谦有强烈的被排除在圈子外的冷落感,这种边缘感让褚文谦既恼怒又无奈,他又不能下令不许钱唐士庶去吊唁陈操之的母亲,自他暂代钱唐县令半个多月以来,其他士族处处掣肘,政令难行,这个县令做得很憋气——
“陈操之!陈操之!”褚文谦在县署后堂来回走动,恨恨地想,不斗垮钱唐陈氏,那他褚氏在钱唐只怕都要沦落到寒门的地位去了,自鲁氏垮掉之后,原先被鲁氏欺压的一些寒门庶族重新抬头,这批寒门庶族因为以前褚氏支持鲁氏,所以现在对褚氏都是貌敬腹诽,褚氏若再不重整威严,以后不但为钱唐士族所轻视,连寒门庶族都不把褚氏放在眼里了,而褚氏要重振家声,首先就要打压钱唐陈氏、打压陈操之——
褚文谦恶毒地想道:“天幸陈操之死了母亲,不然的话他入了建康,陈氏列籍士族,在钱唐就与褚氏平起平坐了,再想打压就很难了,而现在,机会有的是,叔父在吴郡正在谋划,这回定要让钱唐陈氏吃个大亏,也让全氏、丁氏这些人看看,开罪了我褚氏是没有好下场的。”
……
十月初九为陈母李氏行小殓,十月十九行大殓,占卜入葬之期为乙亥月庚午日,也就是冬月初一,这期间,陈操之与冯凌波、丁幼微还有宗之和润儿每日早晚哭奠;来福、荆奴则督促工匠为陈母李氏挖好圹坑墓穴,就在玉皇山下的陈氏墓园,在陈操之父亲陈肃墓地之左,在九曜山南,距陈家坞有八里地。
冬月初一,北风呼啸,荒草茫茫,白杨萧萧,陈操之披麻戴孝,送母出远郊,灵车载柩,长长的送葬队伍有数百人之多。
陈操之泪水朦朦,在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数人扶持下,走在去玉皇山的山道上,从弟陈谟突然从后赶上来,对陈操之道:“十六兄,吴郡陆氏派人前来致奠助葬。”
陈操之点了一下头:“请四伯父代我接待答谢——”
正说着,却见一身形瘦小的女子,衰服重孝,呜咽而来,陈操之定睛看时,却是陆葳蕤的贴身小婢短锄。
第四十二章 墓园晨曲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都认得短锄,知道这是陆葳蕤的贴身小婢,无不大为惊讶,这其中丁春秋、刘尚值更知道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情意,这时见小婢短锄孝服哀哭而来,着实是大吃一惊,以为陆葳蕤也来了,那可要成为轰动钱唐、吴郡,不,轰动整个江左的大事,但左看右看,并未看到陆氏小娘子,只有两个陆府管事颇为尴尬地看着短锄。
徐邈也很纳闷,陆氏作为三吴高等士族,能派人来为陈母李氏致奠送葬已经是很看重钱唐陈氏了,这固然也是因为上次陈尚参加了陆长生葬礼的缘故,陆氏门风严谨,不肯失礼于人,派门下管事来参加丧礼也很正常,但陆氏小婢短锄这样重孝哀器哭就很离奇了,看短锄的孝裙,粗麻布,裙边倒还齐整,这是齐衰之服啊,是嫡亲穿的丧服,短锄这算什么礼仪?
不过此时《蒿里》挽歌正哀,灵车辘辘前进,徐邈诸人虽有疑问,也只能闷在心里,与陈操之扶着灵车向玉皇山进发。
玉皇山北麓,陈氏墓园,遍植松柏,这里长眠着从颖川迁至钱唐的数十位陈氏族人,其中就有陈操之的父兄陈肃和陈庆之。
丁幼微自陈庆之归葬后、因为被族人限制、再也未来祭奠过亡夫,这时望见庆之茕茕的坟茔,当日手植的两排低矮松柏竟有一丈多高了,真是伤心欲绝,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若不是冯凌波和小婵一左一右搀扶着,都无力登上半山腰的墓地。
灵柩入穴,依陈母李氏遗嘱,不以金珥珠玉随葬,只有瓦器、漆器、瓷器等简单物件,但依薄葬的不封不树之礼则太过简慢,族长陈咸与陈操之商定,陈母李氏之墓做了土封,至于树以标识,则由陈操之手植。
在陈母李氏坟茔之左,三间简易棚屋已经建好,铺草枕土,内壁以黄泥涂抹以遮挡凛冽的寒风,此后的两年时间,陈操之就要在这里居住、守墓,来福知道小郎君好洁,虽然一切依齐衰之礼而制,但这三间草棚简陋归简陋,无床无榻无几案,但草垫粗衾,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葬毕,陈操之与众亲友及送葬者哀哭返回陈家坞祖堂,反哭、虞祭,此所谓送形而往、迎魂而返,至此,葬礼结束,亲友各返其家,陈操之与西楼陈氏的承重孙陈宗之开始了整整两年的守孝期,因为宗之年仅九岁,不须居墓园,在墓园陪同陈操之的是冉盛和来德。
陆府的一个管事、两个执役、一个仆妇,还有小婢短锄当日下午便启程回华亭,临行之前,短锄悄悄来见陈操之,陈操之身边有嫂子丁幼微和义妹冯凌波。
短锄已除去齐衰之服,她上次随陆葳蕤来见过丁幼微,后来还在丁氏别墅歇了一夜,这时再见,便先向丁幼微见礼,丁幼微知短锄有话说,便介绍冯凌波道:“这是冯小娘子,是陈操之的义妹。”这些日子丁幼微与冯凌波朝夕相处,觉得冯凌波真是个好女孩子,小郎若不是心里有了陆葳蕤,这冯凌波可算是良配。
短锄向冯凌波见了礼,也就不避忌,问陈操之:“陈郎君,你明白短锄来此的心意了吗?”
陈操之道:“明白了,代我问候陆小娘子,请她多保重。”
短锄看着陈操之明显瘦削的容颜,往日清澈有神的眼睛布着血丝,低声道:“陈郎君要多保重啊,我家小娘子也瘦了好多,得知陈郎君的母亲病逝,我家小娘子又是哭泣不止,但因为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