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98页

顾恺之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纠察此事说不过去了,心想吴县尉平日也与鲁主簿勾结,肯定知道这事,从中没少得好处,便问:“吴县尉,你说此事该如何查办?”
  吴县尉支支吾吾,说鲁主簿已死,这事不大好追查。
  丁异决心帮陈操之一把,打击鲁氏背后的褚氏也是丁氏利益之所在,说道:“冒注士籍是大罪,若汪府君觉得案情棘手,那就报请州刺史派人来办理。”
  汪德一当即决定,查办此案。


  第三十二章 为了告别的聚会
  陈操之与六伯父陈满去县上为陈流处理后事,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一并跟去,汪德一命吴县尉派十名步弓手保护,以免陈操之等人再受鲁氏族人冲击,鲁主簿已死、鲁骏被拘押,原本嚣张跋扈的钱唐鲁氏没有了主心骨,褚文谦也乱了方寸,无力支持鲁氏,陈流之妻潘氏稍一审问,就对与鲁主簿通奸之事供认不讳,而且承认陈流那个三岁的儿子是鲁氏的骨血——
  陈满气得大骂潘氏淫妇,先前还一直想着把陈流的儿子领回去,现在一看到那个白胖可爱的三岁男童就极为厌恶,按晋律的户律,潘氏当死,这三岁男童鲁氏不肯收留,判归潘氏母家抚养,由鲁氏拨田三十亩给潘家作为养儿田。
  对于儿子陈流,陈满还是有感情的,抚尸痛哭,却在陈流怀里发现一封带血的遗书,陈流对自己听信鲁氏和褚氏教唆、怂恿,图谋族弟的田产、陷害族弟定品的劣行痛悔至极,愧对陈氏祖宗、愧对父母,只求十六弟和族长允许他归葬陈氏墓地,以免成孤魂野鬼——
  陈满览信,老泪纵横,把信给陈操之看,陈操之心下也是恻然,说道:“六伯父,我不会反对陈流归葬陈氏墓地,先停柩灵隐寺吧,待四伯父回来,由四伯父决定。”
  丁异以鲁氏冒注士籍、严重危及钱唐士族的声誉和利益为名,连手全氏、朱氏、顾氏、范氏,杜氏、戴氏,一道监督汪德一审理此案,禇文谦孤掌难鸣,速遣人报知吴郡的叔父褚俭,等褚俭从吴郡赶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鲁氏改注籍状、诈入士族、侵吞田产、逃避租税的罪状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褚俭也无法一手遮天来翻案,因为这涉及钱唐大多数士族的利益,褚俭只有撇清褂褚氏与鲁氏的关系,鲁氏沦落无法避免了,奴婢僮仆散去,侵占的六十顷良田全部缴还充作官田,鲁氏也是钱唐大族,人丁颇旺,本来有人丁课田二十顷,现在削减一半,鲁氏十六岁以上男丁以后每年要服三个月的杂役,不许由他人代为服役,家里资财大半抄没入官府充作漏缴的租税赋调,竟有两百万钱之多,汪县令临卸任之际,办成了这么个大案,也算扬眉吐气一回,褚俭恨得咬牙切齿也没用,他汪德一不归扬州吴郡管辖了,他现在是荆州南阳郡宛县县令。
  那褚文谦虽然接任了钱唐县令,但失去了鲁氏的协助,可以说是断了一臂,钱唐另外七大士族都有些瞧不起褚氏,私下都道褚俭、褚文谦叔侄的官位都是坐不稳的,拭目以待好了。
  陈操之并不插手鲁氏之案,他来到县上处理了陈流的后事,当晚便回陈家坞,依旧侍奉母亲、向顾恺之请教人物画技法、与徐邈谈玄论儒——
  九月初是约定的宗之和润儿去丁氏别墅看望母亲丁幼微的时间,陈操之从县上回来便让来德和冉盛送侄儿、侄女去,陪同前去的还有青枝,陈操之这次没去,他要留下来陪年老的母亲。
  来震送信去会稽东山是九月初六,不耽搁的话,来回四天就足够了,但直到九月十五也未见来震回来,来震的妻子黄氏都慌了,陈操之说再等两日,若还未回来就派人去寻找。
  九月十七午时,来福与荆奴都已经准备出发去会稽寻找了,来震回来了,来福见儿子无恙,不禁埋怨道:“来震,你也是做爹的人了,还不会办事,小郎君派你去上虞送个信,你却耗上半个月。”
  来震道:“爹,儿子何止去了上虞,还去了一趟剡县。”
  来福瞪眼道:“叫你去上虞,你去剡县作甚!”
  这时陈操之下楼来了,来震赶紧道:“小郎君,祝氏郎君马上就到,还有剡溪戴安道先生,我就是随祝氏仆人去了剡县才晚了几天回来。”
  陈操之问:“来了哪位祝氏郎君?”
  来震道:“便是上次陪支愍度大师来这里的那位祝氏郎君。”
  陈操之点点头,心想:“谢道韫果真是出不来了,应该是与王凝之定亲了,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回了,那次曹娥亭相见就是我与她最后一面了吧。”
  陈操之便让来震带路,他和顾恺之、徐邈一起去迎接。
  戴逵戴安道年约四旬,一袭杏黄袍、不巾不冠,竹簪绾发,脸形狭长,鼻梁很高,脸部极具雕塑立体感,除了驾车的仆人外,只有一个抱琴的童子,简简单单、洒脱出尘,见到陈操之,拱手含笑道:“早闻钱唐陈子重左右手书法是一绝,更精于音律,思慕久之,今日戴某不请自到。”
  陈操之深深施礼道:“本欲去剡县拜访戴先生,只是家母年老,不敢远行——”
  一边的顾恺之忘了与戴逵见礼了,瞪大眼睛看着谢玄,问徐邈:“他就是祝英亭?”
  谢玄认得顾恺之,去年在建康相识的,朗声大笑,拱手道:“冒充祝氏子弟大半载,今日被长康兄揭穿了,子重兄、仙民兄莫要怪罪啊,在下陈郡谢玄谢幼度。”
  徐邈大为惊讶,原来祝英亭便是谢安的侄儿谢玄,谢玄少负才名、彦秀绝伦,与王献之并称王谢双秀,那么祝英台又是谁,论才学,祝英亭稍逊乃兄祝英台啊?
  没等徐邈发问,谢玄就已经说道:“祝英台却的确是姓祝,是我表兄,他此次不能来。”说这话时,谢玄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温雅微笑,点了点头,表示会帮着隐瞒谢道韫的身份。
  顾恺之这时已与戴逵相见,得知戴逵带来了两幅画作,竟等不及进陈家坞,就在堡外展卷欣赏。
  戴逵带来的两幅画,一幅是八尺长卷《竹林七贤图》、另一幅是《南都赋图》——
  《竹林七贤图》画的是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向秀、刘伶、阮咸,还有一个上古高士荣启期,这八位高士皆席地而坐,服饰不同,姿态各异,神情迥别,各尽其妙,画中王戎,一手靠着木几,一手玩弄玉如意,仰首屈膝,旁若无人,整幅画情韵绵密,风趣巧拨——
  《南都赋图》是戴逵根据东汉张衡的《南都赋》而画的,南都指的是南阳郡宛城,是东汉五大都城之一,山川秀美、建筑壮丽,戴逵当然未见过东汉时宏大的宛城,只是根据张衡赋里所描绘的景象,凭自己的想象将“园庐旧宅,隆崇崔嵬;御房穆以华丽,连阁焕其相徽”的巍巍南都再现于笔端。
  顾恺之默不作声,就在堡外足足欣赏了小半个时辰,戴逵虽赶远路来此,亦无倦容,与谢玄、陈操之、徐邈静立一边等候。
  顾恺之终于叹道:“观戴先生两幅画作,我获益甚多,戴先生之画在吾师卫协之上,张墨张安道也不及戴先生。”
  戴逵淡淡说了句:“岂敢。”虽无骄态,但自有一种不屑客套的清傲之气,又道:“人言晋陵顾恺之是画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戴某的两条腿都站酸了。”
  众人皆笑,一齐进坞堡,在底楼客厅坐定。
  用罢午餐,顾恺之邀戴逵指点他的《秦淮春雨图》和《新亭对泣图》,陈操之见谢玄此次来与上次颇不一样,常有忧色,便问何故?
  谢玄不答,却道:“子重兄,随我到堡外散步一回如何?”
  陈操之知道谢玄有话要单独与他讲,便同他下了楼,出了坞堡大门。
  秋末冬初天气,已经颇有些寒意,午后斜阳暖暖地照着,柳林疏疏,远处的明圣湖秋波浩渺,坞堡后的九曜山青黄交接,比之春夏的一碧青山别具秋山之美。
  谢玄一边观景,一边往西缓缓而行,开口第一句就是:“子重,我四叔父兵败淮南,消息是半月前传到的,四叔父已回到建康听候朝廷处置。”
  陈操之叹息一声,无语。
  谢玄道:“四个月前你就对家姊说过我四叔父此次北征恐难获胜果,当时我不以为然,只有我三叔父颇为忧虑,亲去淮南为四叔父参谋,没想到还是溃败了,不知子重当时是如何料到的?”
  陈操之道:“也不是料到,只是担忧而已,燕国慕容氏善用兵,令叔谢豫州才华横溢,是庙堂之器,于为将之道恐怕有些生疏——”
  谢玄道:“子重所言真让我吃惊,王右军也曾这么评论过我四叔父,我四叔父北征路上,犹自吟诗啸傲,直似游山玩水,又称呼手下将士为劲卒,大失军心,以至于大溃败。”
  陈操之问:“安石公是否准备出山了?”
  谢玄盯了陈操之一眼,笑了笑,说道:“子重对我陈郡谢氏了如指掌啊。”
  陈操之道:“安石公不出,如天下苍生何!现在该是安石公一展抱负的时候了。”
  谢玄道:“我三叔父已在建康,为四叔父兵败之事四处奔走,我此次来这里,其实是要赴建康,家姊以及另外四位从兄弟过几日也要取道钱唐同赴建康,以后就在建康乌衣巷居住,暂不回会稽了,所以我来是向子重道别的。”


  第三十三章 谢道韫的承诺
  柳外斜阳,秋光映水,陈家坞的秋日静美得宛若世外桃源,坞堡靠西一侧,有一大片菜畦,秋冬之际,芥菜、萝菔、白菜青绿可爱,还有累累垂垂的黄瓜和秋茄,来圭在汲水灌园,来圭妻子赵氏赶着一群大白鹅从小溪边回来,这些鹅是去年才开始养的,约有三十余只,雪白的羽毛、长长的脖颈,“吭吭”地鸣叫着——
  大白鹅昂首阔步从陈操之、谢玄二人身畔走过,鹅掌蹼足踏过泥地一片“沙沙”声响,倒像是一队耀武扬威的士兵,赵氏停下脚步,微笑着向操之小郎君和客人万福,然后再赶着白鹅进坞堡。
  谢玄看着白鹅走过,好半晌不说话,但看得出他内心颇为挣扎,终于开口问:“子重,你上次在东山见到了家姊是吧?”
  陈操之心想:“这你早就知道的啊,看来要问的不是这个。”点头道:“是,在曹娥亭上小坐了一会。”
  谢玄问:“那么子重有没有向家姊承诺过什么?”
  陈操之黑而秀密的眉毛微微拧着,侧头看着谢玄的眼睛,说道:“有过承诺——”
  谢玄斜飞的双眉慢慢竖了起来,眼睛眯起,英俊的脸庞有一种威煞之气,却听陈操之继续说道:“我说八、九月间徐邈来我这里时,我会与徐邈一道前往东山拜会安石公,到时再与英台兄一聚,只是现今我母亲身体欠佳,只能失约不能前去了。”
  谢玄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笑了笑,说道:“我敬子重的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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