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54页


  萧剑平霍地立起,又取过一根树枝来点燃了往地下一插,大声道:“你也不用摆这架子!我今日问你一句话,你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我亲生的爹爹?”
  萧鹤这一气险些晕去,低沉着嗓子喝道:“畜生,谁教你问出这等忤逆犯上的话来?”萧剑平冷笑道:“我天生便是忤逆犯上,用不着别人来教!你也别骂人,只要明白回答我一句,有人跟我说,我……我不是你生的!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萧鹤沉声道:“是什么人胆敢跟你说这等话?你叫他出来当面对我说!”萧剑平冷笑道:“那人要是有胆子,早不用等到今日才跟我说了,你只须说出真假,干嘛定要管他是谁?”萧鹤厉声道:“到底是谁?你说!是你舅舅还是你表妹?”
  萧剑平愤然道:“舅舅和蝶儿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好,你一定要问,我就说给你听!说这句话的人,自称是你师弟,自称是……你说,究竟有没有徐林轩这个人?”
  萧鹤眼中蓦地喷出了怒火,愤怒得连全身都颤抖起来,咬牙道:“徐林轩!这贼子……”突然一张口,一大口黑血直喷出来。
  萧剑平一惊之下,不禁向后退了两步。萧鹤厉声道:“你要信那等胡言乱语,我也不用认你这不肖!你给我滚罢!”
  萧剑平再退了一步,站稳了身形,突然大声又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妈妈?”
  萧鹤蓦地里一阵强烈的眩晕,但觉天旋地转,连自己身子都飘飘荡荡的再也无所依托,禁不住闭上了眼睛,伸手便如溺水将死之人乱摸乱抓,突然自地下触到了一柄连鞘短剑,手中一下握紧,陡地大喝出声:“畜生,你……你……你给我滚!”顺手将那短剑劈面直砸过去,一口气憋住了喘息不得,登时晕了过去。
  他好半晌才慢慢醒转,睁眼仍见到萧剑平瞪大了双眼冷冷凝视。萧鹤沉声道:“你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全说出来给我听听。”萧剑平悲愤欲狂,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要你亲口跟我说个明白,你说,你说!”
  萧鹤却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瞬的向他脸上凝视。良久良久,深林中只听到那婴儿低微的哭声。忽然一阵风吹来,拂动枝梢,树叶上几点冷雨簌簌洒落,直滴入萧剑平发间颈畔。他全身都跳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又大吼一声:“你说!”
  萧鹤脸上忽而闪出一丝凄凉惨淡的笑意,缓缓的道:“剑儿,你当真定要知道?”萧剑平屏息瞪视,咬牙不答。萧鹤缓缓的道:“你母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我也确有杀她之心,最终她也因此死了,那么就算是我杀的,也无不可。剑儿,你不用再问为什么,因为你极爱你母亲,我便说她自有取死之道,你也一般不肯信的。今日你既不当我是你生父,要想为你母亲报仇雪恨,你拔剑刺来便是!”
  这几句话淡淡说来,却无异于在萧剑平头顶猛捶数拳。他禁不住全身战栗,慢慢向后倒退,突然脚下绊到一物,却是适才自父亲手中掷出的短剑。他急速弯腰,一把抓起,刷的一声拔剑出鞘,一缕寒光脱匣而出,映得他惨白的脸颊明暗不定。
  但见萧鹤张目凝视,眼中既无愤怒,也非严厉,竟隐约有一丝类似解脱的快慰之意。他这一剑只提到胸口,手上便已全无力气。呆了半晌,只听林外隐隐传来人声,蓦地一转身,疾窜出林。
  黑暗间只听呼喝声近,影影绰绰几个人影间白刃闪动,有人斗得正紧,又听到远远呼叫“师哥”之声。他全不理会,提气自打斗人群旁直掠过去。却听有人失声惊呼,一柄长剑斜刺里横拦而至,封瑜之的声音急急问道:“大师哥!你找着……”萧剑平正自意乱情迷,短剑挥出,叮的一声,便是半截断剑落在地下,这剑刃竟是锋利无比,收手不及,顺势便在对方肩臂一拉而过。他也无心一顾,脚下不停,瞬息间已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17

  过了良久,他才支持着起来,只觉手中有物,提起来看时,右手短剑,左手剑鞘,却是在那林中奔出前便已握住,依稀记得这短剑是自父亲怀中落下来的,本来是以那幅绢画裹着。萧剑平心中茫然,慢慢回剑入鞘,顺手放入怀内。抱膝而坐,呆呆出神,忽然想到:“这短剑模样好熟,我见过的。”又取出来看时,不由得失口惊呼了一声:“啊哟!”
  但见这短剑长不盈尺,金丝缠柄,明珠坠穗,果然是眼熟之极,他心中不禁怦怦乱跳:“这不是蝶儿那柄‘春波’么?我从来见她佩着决不离身,怎么会落在爹的手里?难道她……她出了什么事不成?可是……可是……”他双眼盯着短剑,心中一个声音大叫:“不对,这不是蝶儿的剑!”
  他将短剑翻来覆去的把玩,长短轻重,形相装饰,确实同竹蝶那柄春波剑一般无二,连剑柄上飘的丝穗也同样是淡青颜色,那粒明珠晶莹圆润,天底下更难找得出这般同样大小的两颗珠子来。他初见竹蝶时便见她佩着短剑,但她一直佩在身上不曾解下,自己也没细看过,哪里辨得出有什么细微差异?但心里就是觉得明明不是同一柄短剑,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如夜间见着那幅绢画上所绘的少女似极了竹蝶,可是又决非一人,根本无理由可说。
  突然记起一件事来:“这短剑我也是小时候就见过,和那画有关。是在爹那书房小楼上面,那牌位之前就供着这柄短剑,和香妹妹头一回领我去磕头时我便曾看到过的,后来婆婆带我上那里学武,来来回回也看见过好几次,只是没有拿在手里仔细瞧瞧,不知是不是这一柄?倘若是的话,爹又为什么要放在身上?他可从来不使短剑,这到底是谁的?”想到以前竹蝶同自己闲谈时也说过春波剑的来历,言道这短剑本有一双,一号“春波”,一号“绿水”,乃是天山派世代相传的良器,由外祖赐与了舅舅母亲使用。轻轻抽剑出鞘,但见剑刃寒光莹莹,犹如一泓碧水,刃面近柄处有两个细细的古篆。他虽勉强识得几字,也只能认认楷书,看见这篆字自是不得要领,叹一口气,依旧将短剑又放回怀里去了。
  双手抱住了膝头,痴痴凝想,伤痛到了极处,反而茫无所知,似乎只知道这般木然呆坐,天地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只有自己坐着的身子才是真实。不,不是真实,人生莫不有死,生前苦楚也罢,耻辱也罢,百年之后,同是化灰作尘,到底真与假有什么区别?
  白雾一团团自身畔掠过,沾发湿衣,冷沁肌骨,不由得双手更加抱紧。依稀记得不很久的以前,也是这般畏寒蜷坐,那是在被二舅温珉赶逐下仙影峰之后,自己也曾孤栖凄凉的呆坐冥想。那时包裹在身遭的,是无边无际的冰雪黑暗,这时候围在整个身体心灵之外的,却是这白茫茫一片永远也似冲脱不出的迷雾。
  忽然之间,他嘴角边掠过了一个轻轻的冷笑,冷笑着自己,也冷笑着父亲:“他是想我杀他么?他是想就此一死百了,万事都可以撒手不理,就不用回答我那句问话,也不用被后悔内疚折腾得日夜不安?真是好笑,他又会有什么日夜不安?我还没有死,他又凭什么想这样便死?他一定是拿稳了我不会杀他,不敢杀他,因为……因为……不,我不能想,不用想,这回事儿只能教我想得心乱!”
  可是思想一经驱动,便已似脱了缰的野马一般狂驰无休,千百种念头一齐涌向脑际心头,又怎能驱得散,赶得开?心底悲愤哀苦到了极处,本来已麻木得全无知觉,这时却似有一根尖针缓慢的刺了进来,忽然觉得痛楚了,痛楚得一颗心都微微震颤。
  “我为什么还老想着这回事?他是我的父亲也罢,不是我的父亲也罢,反正事情已经到了地步,是不是又有什么分别?何况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他说我不当他是生父,他几时又当我是儿子了?他不肯答我的话,说不定他自己心里也在猜疑。不管是不是,他既然怀疑我,我凭什么还要认他!”
  “唉,就算他是我的亲生爹爹罢,可是这十九年来他又曾给我什么好处?他逼死妈妈,害苦舅舅,吓得哑婆婆远离,最后连蝶儿也要气走。他自己不曾爱我怜我,却对爱我的人一个也不肯放过,便不是有意的,他这十九年里也是累我害我!就算他生了我,养了我,也没对我有什么恩情,我又没求他生我养我。”
  “我要是当年不出世,那就好了,至少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苦楚,他其实也不见得盼我出世,他自己不就这么说么?可是既然如此,我出生之后他为什么还要养我呢?我性子倔,脾气坏,不服他管,不听他话,养了我只是怄气受罪,他养我又为何苦?十九年他是没给我什么好处,可是我更没有给他好处。”
  “倘若他一直还怀疑我不是他亲生,那就更没有养着我的道理了。他一向最是要脸面,讲名声,别说他自己都猜疑不定,就是别人讲一句闲话,他也不会留着我羞辱门庭!他连妈妈都害得死,当然也不是为了她的缘故顾惜我。他对我又有什么顾惜了?十九年来他压根儿没有正眼瞧我一瞧。”
  “唉,我怎么还在想这些?不管怎样,我毕竟已经长到这么大了,就是想倒回头重新活起也是不能,何况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又管他的事作甚?只不过……只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好生奇怪……那个徐林轩满口的胡说八道,污蔑妈妈清白,肯定不是真的!可是……当年怎么就没教他杀了呢?”
  一想到徐林轩,禁不住皱眉,心下说不出的厌恶,就如吞了一只苍蝇也似,也不愿意多想这人的事。可是虽然不欲将此人放在念头里,他那一番说话,字字句句,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盘旋回荡,苦闷烦恼已极,双手抱住了头大叫:“我不要想,永远也不要想了!什么事就算想了也更改不来,为什么还要这样苦想?再说我反正也快要死了,这些事还有什么要紧!”
  他自从口吸毒血之后,一直便觉得头晕泛恶,试行运转内息,也觉周身穴道都隐隐酸胀不适,想起竹蝶那日谆谆告诫,不禁心内酸痛起来:“蝶儿,我不是不听你话,委实那时……那时……”那时情势紧急,也不容自己有转念余地,可是当时倘若念及于此,是不是便不会张口吸毒了?想来想去,却也回答不出来。
  浓雾渐渐自身周散去了,金色的阳光从雾层中射下来,在绿树碧草间幻成七彩霞光。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霞光里,发梢衣缘全被雾滴沾湿,全身一片彻凉,仰头看天,竟不知何去何从。
  “我谁也不要见了!不要见他,也不要再找蝶儿,她……她一定会怪我,会骂我为什么不小心。不,我想她也不会怪我骂我的,可是她说过无法可解,我何苦教她伤心着急?何况……何况她要是问起缘由来,我也不能同她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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