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52页

余下五人大惊,剩下的一个使剑人想是首领,长剑一举,和身扑上。萧鹤喝道:“看掌!”左掌一起,轻飘飘向他胸口拍去。那人回剑欲挡,但萧鹤掌势何等迅速,他长剑尚未收回,对方手掌已拍至心口,危急中左掌竖起,便往来掌之上按去。
  萧剑平不禁想道:“你怎么挡得过他一掌之力?”只听噗的一声,双掌相交,父亲蓦地一声大喝,那人身子陡然向后直飞而出,半空中便口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萧鹤跟着反掌扫出,正中一持叉人顶门,登时将他打得头骨碎裂而死。
  这两下子突如其来,萧剑平被这一声断喝震得眼前一黑,足底一滑,便即失足掉落。他身在半空,脚下一撑,已然站立,急忙伸手按在幼弟嘴上,以防他哭叫出声。身甫落地,又已见到二人一声闷哼,身子飞跌出去,业已毙命。他直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不明白父亲何以陡下杀手,急闪身躲在树后。
  但见萧鹤步下跄踉,步伐却是奇大,几步便赶到了另两人身后。那二人先前被他击落了兵刃,正自连滚带爬的向林外逃命,被他俯身伸掌,掌到气绝,连哼都不哼一声。余下那使叉人大惊,反手将钢叉疾掷而出,提气便向林外窜去。寒玉谷的轻功身法源出天山派,最是迅捷无伦,萧鹤侧身避开来叉,只迟得一瞬,已自追赶不及,哼的一声,顺手提起一具死尸掷出,砰的一响,正中那人腰间。这一掷使力好大,登时两具尸体一齐落下地来。
  他顷刻间连杀七人,萧剑平直吓得心跳也似停止了,只见父亲摇摇晃晃的回过身来,向自己躲身之处厉喝:“出来!”他一惊之下,已听风声响动,萧鹤双足在地下一撑,犹如大鸟般向他头顶疾扑而下。萧剑平侧身急闪,哪知父亲来得其快无比,自己身形尚未移动,已觉前心一紧,被他伸手抓住。萧鹤更不停留,右掌顺势便往他顶门击了下去。
  萧剑平大骇,惊叫:“爹,是我!”伸臂前挡,明知这一下决计挡他不得,但当此情势,不挡又待如何?萧鹤这一掌却猛地凝住,叫道:“剑儿,是你?”
  萧剑平只觉父亲抓住自己的手突然松开,急向后跃,还未回答,已听砰的一声,萧鹤仰天摔出。这一下又是大吃一惊,抢步上前,急问:“你怎么了?”只听哇哇哇不住啼哭,却是他惶急之中已忘了按婴儿口唇,那婴儿本已惊醒,连吃惊吓,肚中饥饿,登时大哭不止。
  这时他也顾不得幼弟,随手将之往地下一放,双手扶起父亲,只听他喘息急促,伸手摸他额头颜面一片火烫,不知怎么竟是身受重伤,隐隐然便同昨夜竹蝶中了剧毒的光景相似,心下惊惶,连叫:“爹,爹!”凑近了想仔细察看他的面色,却见父亲双眼微睁,眼中神色迷茫,似乎已不辨自己为谁。萧剑平又叫了一声:“爹!”萧鹤目中忽然闪出亮光,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肩头,颤声道:“阿琬,是你?”
  萧剑平一呆,只觉父亲手掌发颤,手上却越抓越紧,五指直嵌入自己肌肉里,心下惊惶已极,大叫:“爹,是我!”萧鹤双目直视,眼神奇异,竟不似识得他的模样,口中只道:“阿琬,是你,当真是你?我……我不是阴世和你相见?”萧剑平惊道:“不是,不是……爹,你瞧清楚,是我!”
  这时已当黄昏,阴雨虽歇,乌云兀自未散,天色暗得甚早,他鬓发衣冠已全淹没在黑暗里,暮霭苍茫间只见到他一张俊秀的脸庞,一日奔波,异事迭见,此刻又加上惶急惊惧,脸色略略发白,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父亲。萧剑平相貌本来便多似母亲而少似父亲,萧鹤神识迷糊之下,哪里辨得出来?紧抓他肩头不放,急道:“是的!你就是阿琬……你终于肯回头了?”萧剑平肩骨被他抓得生疼,极力想挣脱开去,叫道:“爹,你醒醒!我是剑儿。”萧鹤反而抓得更紧了,道:“阿琬,以前的事我都饶恕你,你还不肯在我身边多呆一会儿?你不要怕,我决不杀你第二回,我也不怕你是鬼……能见着你,就是阴间做鬼我也愿意,你别离开!”
  萧剑平张皇失措,只听到自己的肩骨格格作响,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得求道:“爹,你……你放开我。”萧鹤问道:“这一世再也不许你离开我一步,你肯不肯,你肯不肯?”萧剑平只求他放脱自己,忙道:“肯的,我什么都肯,快放开我!”
  萧鹤仍不松手,双目瞪视,呼吸急促。萧剑平不敢强挣,柔声道:“爹,你认错人了,是我啊。你放开手,让我看看你的伤势。”萧鹤突然一声大吼,喝道:“你既已去了,又来作甚?你十九年前都说了不要跟我,今日假惺惺又发什么慈悲?你给我滚!”双手外送,萧剑平登时身不由己的向后跌出,腾的一声,重重摔倒。
  他这一交摔倒,立时跃起,只觉全身筋骨欲碎,一时也顾不得疼痛,重又抢近来要扶父亲身子,大叫:“爹!”萧鹤厉声道:“你来作甚,你来作甚?我萧氏门中容不得你这等无耻贱人!你还不滚,别让我再杀你一回!”萧剑平只叫:“爹……”伸手刚碰到他肩膀,萧鹤蓦地反掌击出,喝道:“给我滚!”萧剑平猝不及防,这一掌正中胸口。萧鹤虽在昏乱之中,这一掌之力仍是沉重无比,他霎时间眼前一黑,痛彻心肺,再度向后摔了出去。
  这一摔他挣扎了半晌方始站起,只听父亲喘息粗重,一时不敢再走近身去,只走到离他身子三尺之处便即停步,却听萧鹤的声音道:“你……你就这么去了?”语声中竟充满了不胜凄楚之情。
  萧剑平心底一软,低声道:“我没走。”轻轻又走近两步,只见萧鹤躺在地下,眼睛睁大,失神凝视,目光中竟含着祈怜哀恳之色。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这般神情,呆了一呆,轻轻唤了声:“爹!”却不听他回答,只听到他一呼一吸,粗重急促,心下又惊又怕,六神无主,呆了好半晌才慢慢俯身,半扶半抱的将父亲身躯靠坐在树干之旁,伸手解他胸前衣衫,要察看他究竟受了什么致命重伤。
  刚解开两层衣衫,啪的一声,自萧鹤怀里跌出一物,正落在他手上。萧剑平顺手拿住,入手滑软,似是绢帛之类,其中还裹了一条长长的硬物事。他也不放在心上,只一接手,便即放开,任其跌落在地。却听当的一响,那物事散了开来,却是一幅绢画,依稀绘有人物,从绢中又跌出一柄尺许来长的短剑来,剑穗上坠了一粒明珠,虽在黑夜之中,仍是发出淡淡的莹光。
  萧剑平只扫了一眼,目光便又转到父亲身上,伸手摸处,只觉他额头滚烫,手心却是冰冷彻骨,左手肘弯下已肿得粗了一倍,再仔细摸时,觉得他左掌掌心中似有破损,黑暗中也辨不出是什么兵刃所伤,心想:“爹和那人手掌相交,便即发劲,想必是那人掌中藏有什么尖刺伤了他,却不知刺上喂了何等毒药,这生厉害?”一时彷徨无计,问道:“爹,你觉得怎样?”萧鹤喃喃的道:“天上人间何处去?……”萧剑平问道:“爹,你说什么?”萧鹤喃喃念道:“旧欢新梦觉来时……旧欢新梦……”萧剑平听他语无伦次,心中更加慌了,抓着他手臂不住摇撼,只叫:“爹,你醒醒,你醒醒!”
  萧鹤被那人掌中毒刺所伤,本来他内功深湛,寒玉谷的毒药虽然厉害,他也尽可凭一身功力强抗一时,但中毒之后既使力过多,更复值心神激荡,竟至全无自抗之力,一口气一松之下,便即昏晕过去。
  萧剑平连叫数声,不闻回应,伸手摸他口鼻没,才知他已然昏晕不醒。这时他心头惊惶已至极处,反而镇定下来,伸手在怀里取出火摺晃亮,再度凑近察看。火光下才见到萧鹤左掌心中有五个细细的小孔,似是针尖所刺,五道黑线直通入去,手背小臂都已黝黑肿胀,面上也隐隐罩着一层黑气。萧剑平忽然醒起,忙跃起奔到那已父亲击毙的寒玉谷首领之前,伸手在尸体怀中搜去,却寻不到什么药物,再搜另几人时,也是如此,急急又奔回来看视父亲,持火摺的手不由微微发抖,心中起伏不定:“解药是寻不到的了!可是这寒玉谷的毒药难道竟比昨夜蝶儿中的那极乐雾还厉害?蝶儿尚能支持许久,爹怎么会如此不济?”
  他心念只是稍转,火摺已将燃尽,眼见片刻间便要熄灭,忙伸手往地下摸去,要找什么东西点着,但甫经大雨,满地湿漉漉的全无可燃之物。一摸之下,忽然手指触到了先前从父亲怀中落下的那幅画卷,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凑在火上便即点燃。
  这绢画竖幅三尺,这一烧着,火焰窜高,林中登时光亮。萧剑平将画幅尽量展开,好烧得久些,一瞥之下,忽见画面上现出一个拈花少女,娇眼流波,浅笑盈盈。萧剑平忍不住“啊”的一声,脱口惊呼:“蝶儿!”
  可是再凑眼仔细看时,才觉不对,画中少女的面貌虽似极了竹蝶,风致却又颇有不同,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同,一时却也说不上来,只知眉目虽似,神情迥异,绝非一人。其实这画绢质地陈旧,已是近二十年之物,这画年龄要比竹蝶大得多,这一点他自然辨识不出。那火焰烧得好快,只瞬息间便卷过了半幅画面,画中少女俏颜丽容便已随焰而逝。
  萧剑平心中闪电般的掠过了一个念头:“这幅画我见过的,是什么时候见过?是了,是哑婆婆第一次带我去那小楼书房,第一幅打开来看的便是这幅画,那时我还没见过蝶儿……那时我还是小孩子,蝶儿自然更小,这幅画决不会是她。可是这画里到底是谁,为什么和蝶儿如此相像?难道竟是……难道竟是……”他双手禁不住发抖,心中只是大叫:“难道竟是我妈妈的画像!”
  忽然一下剧痛,原来绢画燃尽,火焰已烧到了手指。萧剑平陡然吃惊,下意识放手摔出,一朵红焰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嗤的一声,化烟而灭,四下里登时又陷入了黑暗之中。深林间唯闻幼弟声嘶力竭的哭声。
  萧鹤忽然轻声道:“你为什么不走?”萧剑平一怔俯身,问道:“爹,你醒了?”只觉他伸出右手摸索,触到了自己衣襟,摸上了自己袖子,最后抓住了自己手腕一把握紧。又听他轻轻的道:“你不要走……我也不是真的要你走……当年你那么狠心便去了,却不知道我这十九年来受尽煎熬……其实你若不死,我也未必会杀你,我定是杀不了你的,你又何必自寻短见?你是不愿意再跟着我了,你宁可一死也不要再跟我,是不是?”
  他这几句话语声温柔,语意却又凄苦无比,萧剑平霎时间一颗心都似停止了跳动,只听父亲仍是轻轻的说了下去:“阿琬,你狠心,你任性,你从小就是个倔强孩子,不乐意的终究是不乐意,当初我要是不拘管你太紧,或许还能好些……你要和别人相好,无非就是为了跟我赌气。跟我赌气,你情愿不要脸面,不要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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