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53页

…”
  他五根手指突然抓得紧了,萧剑平只觉腕上如套铁箍,萧鹤毒发之后五指其寒如冰,触上肌肤更是奇痛无比,这一扼连腕骨都要折断,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黑暗中却仍然听到父亲轻轻的冷笑之声,冷笑着往下说道:“你痛么?我心里可比你更痛上千倍百倍。你自己糟蹋自己身子,糟蹋自己名节,却是糟蹋我的颜面,糟蹋我的情意!你总是埋怨我不懂得你,你又几时肯懂得我了?就算懂,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你天生就不知道是非好歹,你是被人宠惯了……你对我爱理不理,跟我无理取闹,我也尽可以容忍得你,惟独那一件事我受不了,你也知道我丢不起这般脸面,咽不下这口恶气,是不是?你是成心要羞辱我,这才敢当面承认,你反正是肆无忌惮……”
  他话声渐渐低沉了下去,手指却越抓越紧,萧剑平痛得自齿缝间倒抽冷气,又惊得全身发颤,父亲显然是神志不清,说话却又明明白白,这般口齿清楚的呓语,深林黑夜,恍若鬼魅,不由不教人害怕,一时间连寻思也忘了,拼命使劲,只想拔脱自己手腕,转身逃走。
  哪知萧鹤虽然毒伤甚重,神识昏乱,手上劲力却自不减,萧剑平伸另一只手去扳他五指,使尽了全身之力,竟也扳动不得。他声音忽然提高了,带着愤怒在林间响起,喝道:“你想走,你又想离开我了!这一次我既然抓住了你,不管是人是鬼,你都休想再从我身边逃脱第二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十九年我难道还没受够?你全没心肝,水性杨花!你平日里最会抵赖狡辩,当日为什么却偏不肯撒一回谎?好笑啊好笑,我一生为人,最恨欺瞒哄骗,我……我竟是求你骗我也不可得了!”
  萧鹤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一只手更加扼紧。萧剑平痛得眼前发黑,情急之下,手指疾伸,便往他肘弯“少海”穴点去。岂知父亲神志虽乱,武功不失,一觉他手指戳到,手肘微缩即顶,肌肉收放,竟将他这一指弹了开去。萧剑平手指一下酸麻,已听到自己右腕格格直响,父亲手上还在加劲,知道片刻间腕骨便要被他捏碎,这当儿无法可想,突然俯头,张口咬在他虎口“合谷”穴上。萧鹤手掌一震,手指果然松了。
  萧剑平一口咬下,牙齿却也撞得隐隐发痛,急忙将右手自他五指间挣脱出来,只听父亲狂笑之声仍是不绝,他急跃起身,还未拔步,萧鹤已横臂掠去,正击中他双腿膝弯,登时将他打倒在地,大笑道:“你要走?要走没这般容易!十九年前我轻轻易易放你死了,今日难道还想有第二回?你做鬼也不让我安生,我也不让你安生……你活该粉身碎骨,魂魄无依,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你凭什么便不让我亲自动手?”他手掌按到了萧剑平头颈,猛然一手叉住。萧剑平直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大叫:“爹,你疯啦!”
  他惊惶大叫声中夹杂着婴儿嘶哑的哭声,萧鹤的笑声忽然止歇了,手指慢慢松开,又慢慢向上去摸他脸颊,问道:“你是谁?”萧剑平不敢闪避,听父亲这句话似乎有些清醒了,忙道:“是我啊,我是剑儿。”萧鹤厉声道:“你不是阿琬,为什么要来骗我,为什么要来骗我?”萧剑平急道:“我不骗你,是你自己认错了,我是剑儿啊!”
  萧鹤手掌停在他脸颊上,茫然良久,道:“你是剑儿,你怎么哭得这样厉害?”萧剑平道:“不是我哭……”耳中听到幼弟哭声渐弱,已将他在湿地上放了半晌,不觉担心,想要去抱他过来,一时却又放心不下父亲。萧鹤叹息道:“你哭什么呢?她连你都狠心抛下了……你才出世的时候,她倒是喜欢得紧,整日抱着你不离手,还说日后要亲自教你的武功,说我昆仑派尽是些误人子弟的把戏,说我若要收你入门便先得经她同意……后来她竟是一概都不管了……其实早知道日后这样,真不该生了你的……”
  萧剑平突然全身都僵住了,一股寒意自脊背直通入骨髓里,一刹时连心内念头也全部冻结,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不定。蓦地里大叫一声,什么也不要再听了,跃起来转身便往外逃走。
  只听风声响动,父亲又伸手来抓自己后心。这一下他已有防备,矮身闪过,旁窜而出。黑暗中脚下一绊,合扑摔了好大一交,也不管疼痛,爬起来摸索着又奔。扑的一声,额头撞上了树干,才记得适才是是绊着了地下死尸。
  却听父亲凄厉的叫声自身后传来:“阿琬,阿琬!”他只跨出一步,便再也走动不得,慢慢回转身来,突然几步纵跃,又回到父亲身畔,双膝跪倒,失声哭了出来。
  黑暗中只听到父亲呼吸急促,嘶声叫道:“阿琬,你回来,你不要走!”萧剑平哭道:“我……我不是……”萧鹤怒道:“你什么?你要走就走的好了,我也不向你乞怜!大丈夫何患无妻……不,不,阿琬,你还是别走,我什么都原谅你了,只要你不走……”
  他抓着萧剑平衣襟的手忽然松开了,语音渐低,口齿也含混不清,只是低声的喃喃自语。萧剑平凑下头去,才听到他低低叫着母亲的名字,轻轻的道:“阿琬,你冷么,你害怕么?你从小便爱嬉笑玩闹,爱同大伙儿在一起,现下独自在那万丈深渊里,你不寂寞么?我总记得头一回见到你,你才生下来一天,你父亲把你和阿瑶一齐放在我的手里,你们两个竟不怕生,四只小眼睛一齐向我凝视,那时我真觉得喜欢……你四五岁,我教你们读书写字,你却整日顽皮胡闹,我骂你长大以后找不着婆家,你爬到我身上悄悄跟我说:‘长大以后我就嫁给你!’你还能记得么?你六岁回你父母身边的时候,也是那般搂着我脖子哭闹不肯松手的……可是为什么隔了十年,你竟把我忘得那么干净,见了面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来?那十年里,我何尝有一日忘了你,何尝有一日不计算你的年龄好等你长大?你却早将自己的许诺给忘了……那一日三生石畔相见,你抢白了我转身就走,还跟小时候一般的任性无礼……其实你那时真的还是个孩子,我定要向你父亲提亲,定要立即便娶你回去,确实也太急了些。阿瑶说我借助父母之命,却不去求得你心甘情愿,会教你不怎么服气,我也明白你心里不服气,可是我已经等了十年,委实不想再等,我也不知道等下去能不能更好了……”
  萧剑平听得父亲话声越说越低,越说越是模糊不清,终于渐至不闻。幼弟的哭声也渐渐哑了,渐渐细微低沉,宛如梦中所闻一般。他跪坐在地,脸颊上泪水一片冰凉,慢慢伸手去摸父亲额头,掌心之中忽冷忽热,他心中也是一阵冷,一阵热,全身禁不住颤抖。
  突然之间,他急急伸手,自父亲衣袋里摸到了火刀火石,一下又点亮了,只见父亲脸上已遍布黑气,手心手背都如涂了浓墨一般,掌心五个针孔之处却有一道红线慢慢向上延伸,已经延过了手肘。他虽见闻不广,却也懂得这红线一过肩头,便即无救。一惊之下,再也不能坐视,连忙纵身上树折了几根树枝,点燃了插在地下照明,撕下一条衣襟替萧鹤上臂牢牢扎住,只盼阻住毒气上升。
  但那红线还是一寸一寸的升了上去,萧剑平拔出剑来,以剑尖在他掌心五道针孔之间交叉划了个十字,十指不住推挤,果见伤口处缓缓流出黑血来,红线上延之势却仍自不缓。眼家见已延至了衣襟扎紧之处,这当儿惶急已甚,更不思索,低头便张口在他伤口之上用力吸吮,登时一股既咸且苦的腥味自口中直通入胃去。
  萧剑平吸得几口,才往地下吐得一口,但见毒血色如重墨,自己也暗暗心惊,但此刻容不得半刻迟延,不暇多想,张口又吸。连吸得十数口,那红线上升之势渐缓,竟又一分一分的退了下来。
  他再吸数口,已觉心慌头晕,眼前发黑,知道自己也已中毒,但眼见父亲已可救转,如何能功亏一篑?事已至此,索性救人救彻。他也依稀记得竹蝶说过,昨夜所行那疗毒之法乃是逆运真气,毒质虽驱,自己的体表腠理、体内六腑却仍处于开阖疏泻之际,遇毒比常人更加倍易侵。这时萧鹤体内毒性正与灵台最后一丝正气相持不下,忽然得他张口相吸,有了宣泄之处,恰如蓄满洪水的湖泊一旦决口,立即一泄千里,顺着萧剑平的吸吮之势,尽数转入了他自身的血脉之内。
  再吸数口,吐于地下,只见血色已转淡紫。萧剑平心下一宽:“再吸几口,多半要好了。”这时已眼冒金星,勉强俯头,突然间头晕眼花,支持不住,登时摔倒晕去。
  他这一晕过不了片刻便即醒转,自己失声惊呼了一声:“爹!”但见插在地下的树枝已将燃尽,连忙另取一根点燃了,举着火把往父亲脸上照去,看见他仍自昏迷,但脸上黑气已退,手臂也只余红肿,搭他脉搏跳动有力,节律均匀,并无凶险之象。萧剑平又是奇怪,又是宽心,呆了半晌,手足无力,重又坐倒。
  这时才有闲暇细细思量,心想:“蝶儿一再告诫我,至少十天半月之内都万万沾不得毒物,可是如今才不过第二天,我便将这毒血吸到了口里,要是蝶儿的话当真,岂不是我这剧毒已深种入血,无法可解?唉,反正做也做了,不必想他,何况眼下我也没死。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眼下我该如何?”
  父亲神识昏乱中的那些话一句句在耳畔流过,不禁全身发颤:“他当真爱我妈妈如此之深,而妈妈却负了他,不是他负心么?不,全不对,这一定是他发昏了,随口乱说,他几曾爱过妈妈?十九年来,我也没看见他怎样的煎熬痛苦。他另娶旁人,生儿育女,有什么煎熬痛苦!可怜我妈妈,孤零零的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他随口说说,难道抵得过妈妈惨死的苦楚,抵得过我十九年来孤苦伶仃的难过?”想到此处,不由便是一丛怨火自心底升起。
  他手中执着火把,转过头去瞧着黑林,只看到幼弟躺在一片草丛之间,一张小脸憋得又红又紫,兀自时断时续的低声哭叫,心里很想将他抱过来,可是筋疲力尽,竟没了站起身的力气,连一根小手指也懒得动弹。呆呆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父亲“咦”的一声,竟已醒转过来。
  萧剑平回过头去,睁大了眼睛看他,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上现出一股迷惘的神气来,讶然道:“剑儿,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萧剑平突然有一层忿怒自心底掠了过去:“我在这里干什么!原来方才毕竟是你发昏了?”目光向他脸上直逼过去,冷冷的道:“我也没干什么!”
  萧鹤皱了皱眉,坐正了身子,这才觉得左臂转动不灵,左掌心中刀剜般的疼痛,问道:“我是受伤了?”萧剑平仍是冷冷的道:“皮肉小伤,反正死不了你!”
  萧鹤大怒,喝道:“你……你就是这样对爹说话?你瞪着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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