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提灯卷  第3页

醒来,爬向自己。度秒如年,如煎似熬,为了消磨时间,元曜抬头观察笼中的鸟类。这一看之下,他又是一身冷汗。王孙贵族豢养的宠鸟,大多是鹦鹉、夜莺、金丝雀之类,因为它们毛羽华艳,啼声婉转,但这近百只鸟笼里关着的却是猫头鹰、夜枭、乌鸦之类黑暗不吉,且安静哑声的鸟类。怪不得,大厅中安静如斯!
  元曜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个阁楼的主人,喜好实在是怪僻……
  南面墙上的云纹铜镜闪动着金色的粼光,似一汪潭水。铜镜后,是一间雅室,雅室中有一张华美的胡床,床上倚坐着一名华衣公子,他端着夜光杯,一边品着西域葡萄酒,一边透过铜镜望着站在轩窗边的元曜。
  一墙之隔,内外两个房间。从外厅看,铜镜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但从内室中却能透过铜镜,将外厅的情形尽览眼底。
  华衣公子正是韦彦。他一口喝尽杯中暗红的美酒,笑道:“这面从缥缈阁买来的吐火罗国古镜果然很有趣,白姬那个奸诈的女人,可要了我足足五百两白银呢。”
  跪坐在胡床前的美艳娈童,一边替主人的空杯斟满美酒,一边细声道:“大家都说缥缈阁很诡异,那位被唤作白姬的女人也许是妖魅。”
  韦彦笑了:“只要能让我觉得有趣,是妖魅又如何?南风,过几天,你再随我去缥缈阁转转,找几样更有趣的东西回来。”
  南风应道:“是,公子。”
  斟完酒,南风抬头望了一眼铜镜外,元曜还傻傻地伫立在窗户边。他掩唇笑道:“公子你真坏,老爷明明在南边书房,你却把他带到这北边的燃犀楼,骗他巴巴地苦等。不过,他真的是未来的姑爷吗?”
  韦彦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南风笑了笑,细声道:“总觉得很悬,这书生潦倒落魄,相貌又只能算是端正,老爷也许会同意,夫人和小姐肯定不会同意。”
  韦彦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二娘向来势力,一心想和武家攀亲,想将非烟嫁给骠骑将军武恒爻。非烟这丫头又有以貌取人的怪癖,只要是绝色美男子,无论和尚道士,贩夫走卒,她都不嫌弃。去年春天,她和江城观的道士私奔,跑去洛阳看牡丹花会,还是我千里迢迢地把她追了回来。这个书呆子如果想成为我妹夫,可算是难如登天,外加自陷火坑啊。”
  南风笑了笑:“南风从小服侍公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公子您关心一个人……”
  韦彦也笑了,黑眸深沉:“南风,你错了,我不会关心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带他来燃犀楼,只是觉得他有趣,借他消磨无聊的时光而已。他是死是活,能否娶非烟,都与我无干。”
  南风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又观察了一会儿元曜,南风觉得有些无趣:“唉,这个死心眼的书呆子,您让他等着,他就真的一动不动地等着,真是无趣。还以为没人在时,他会有些鄙俗之态,逗我们解闷呢。”
  韦彦似乎也腻了,脑中灵光一闪,阴阴一笑:“南风,你去把帝乙放入前厅,他就会动了。”
  南风一惊,美目中有犹豫之色:“公子,这、这不好吧?!!”
  韦彦品了一口美酒,望向元曜:“没关系,他站在窗边,窗外是池塘。快去,放开帝乙,我现在觉得无趣,让这个书呆子逗我开怀一笑吧。”
  “是,公子。”南风不敢违逆,起身而出。
  从正午到日头偏西,元曜一直站在窗边,他生性再敦厚,此刻也知道韦彦在愚弄自己,心中腾起几许怒意,几许悲哀,几许苍凉。二十年来,他也算是尝尽了人世艰辛,浮生无常的滋味。父亲官场失势,家道逐渐衰落,亲戚疏,朋友远。父母相继离世,从此形单影只,孤苦一人。遵从母亲遗命,典卖家产,背井离乡。到了韦府,被下人欺,亲人骗……
  三月风寒,元曜的心也冰凉,有万千种悲辱在心中沉浮,只觉得眼中酸涩,想要落泪。就在眼泪即将落下时,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在靠近,很轻,很慢,几乎没有脚步声,但就是有什么在靠近。
  元曜蓦然回头,只见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龇牙咧嘴地缓缓走近:“嗷呜——”
  元曜脸色“唰”地变得煞白,热泪夺眶而出,急忙攀上窗沿:“虎、虎兄,你不要过来……”
  老虎不懂人语,仍在走向元曜。元曜也顾不得窗外是水,攀着窗沿就跳了下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池塘里。
  元曜入了水,才想起自己是旱鸭子,在水中扑腾着哭喊:“救命!救、救命——”
  韦彦看见元曜的窘样,在铜镜后捧腹大笑。过了一会儿,听见元曜在水中的扑腾求救之声,他倏地站起身来:“这个书呆子怎么不会游泳?!”
  韦彦旋风般卷了出去,南风急忙跟上。韦彦来道窗户边,听见扑腾呼喊声渐弱,看见元曜已经沉下水塘,也不管帝乙蹭他的手,向他撒欢,急忙跃了出去,跳进水中捞人。
  “公子,三月水寒,当心着凉……”南风阻止道,但是韦彦已经跳了下去。
  捞出元曜,已经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韦彦赶紧找来大夫,扎针急救,折腾到上灯时分,小书生才算回过命来。
  韦彦明明松了一口气,但目光仍是黑沉,“我只是看在他母亲和我母亲是姐妹的份上,才不想他死,并不是关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我自己。”
  灯烛摇晃,夜色沉沉,没有人回应韦彦的自语。
  次日,元曜醒来,韦彦胡编了几句借口:“昨天真不巧,我去找父亲,父亲却刚出门去同僚家赴宴了。我追去禀告,但宴会中有重要的客人,我却不过情面,也只好留下。所以,就没能马上回来。我本来遣了家僮回来告诉你,但这小奴才路上贪玩,居然忘记了。谁知道燃犀楼中帝乙又没有锁好,跑出去惊吓了你,真是十分过意不去。轩之,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呆在燃犀楼……”
  元曜心性纯善,从不疑人,听了韦彦的解释,立刻就相信了他,并为昨日怀疑他骗自己而感到十分愧疚:“没关系,丹阳不必自责,小生已经没事了。”
  元曜笑容无邪,目光纯澈,韦彦心中一虚,赶紧转开了头:“轩之,你先安心休养,等你能下床了,我就带你去见父亲。”
  三天后,元曜整衣洁冠,正式去拜见韦德玄。韦德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白面微须,气质敦儒。元曜十六岁那年,韦德玄因为公干路过襄州,曾去他家探望故旧,两人彼此已相识。
  元曜和韦德玄相见,叙了半日旧话,忆起元曜过世的父母,想起往昔两家的交情,韦德玄洒了几滴老泪,又勾起了元曜的满怀伤绪。
  元曜言及奉母遗命来长安,一来为了明年参加科考,二来为了昔日定下的亲事。韦德玄听到第二件事,一下子不说话了,顿了半晌,才开口道:“贤侄远道而来,就在此安心住下,温书备考。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计议……”
  元曜知道,如今元家已经衰败没落,不及韦氏如日中天。韦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能下嫁他这个穷困落魄的书生?他只是遵从母命行事,并不强求美事能成,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是天命。
  元曜心性纯善,只念人恩情,不记人负心。此刻,他只感激韦德玄顾惜旧情,收留自己:“多谢世伯收容。”
  
  004非烟
  
  元曜告退后,韦德玄皱着眉,背着手踱到内室。
  一名华衣艳饰、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手持团扇从屏风后转出,对着韦德玄冷哼道:“哼,我都听见了,不管怎么样,非烟不能嫁给这个穷小子。我的女儿,必得嫁一个权贵之人。前些天,骠骑将军武恒爻要续弦,我已经将非烟的生辰八字托媒人送去了。武恒爻是太后的侄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此事如果能成,咱们就和武家攀上了亲。有了武家做靠山,你以后的仕途也会更加通畅无阻。”
  韦德玄一怔:“什么?武恒爻要续弦?那个‘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的武恒爻?!”
  韦郑氏一笑,道:“意娘已经死了七年了,武恒爻可不就要续弦了。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也许有痴情种,但绝无专情人。”
  韦德玄道:“夫人,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尚未跟老夫商量,怎么就把生辰八字送到武家去了?”
  韦郑氏又一笑,道:“老爷你主外,妾身我主内,这些家内之事,我就自己做主了。”
  韦德玄道:“可是,当年老夫已经与元家定下了亲事,将非烟许配给了元家世侄,许多旧日同僚都是见证人,如今元家世侄找上门来,老夫不能食言悔亲,惹人闲话啊!”
  韦郑氏柳眉一挑,不高兴了:“别跟我提这门亲事,这是你那位好夫人在时定下的,不关我的事,你让她给你生个女儿嫁到元家去。这门亲事,我可不认,非烟是我的女儿,她的终生大事由我说了算。”
  当年,韦德玄与元段章是同僚兼好友,两人的夫人又是姐妹。元夫人生下元曜后,韦夫人正身怀六甲。韦夫人觉得自己怀的是女儿。韦德玄在元曜的满月酒宴中,指着韦夫人隆起的腹部,玩笑般地对尚在襁褓中的元曜道:“贤侄,世伯指她与你为妻,可好?”
  韦德玄本是戏言,但元段章、元夫人却当真了,三天后就送来了聘礼。韦德玄觉得不妥,毕竟还不知道自家孩子是男是女,韦夫人却很高兴,纳下聘礼,又送了回礼。韦德玄也没反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可是谁知,韦夫人临盆,生下的却是男孩,也就是韦彦。两家只好约定,韦德玄如果再得女儿,就嫁与元曜为妻。直到去世,韦夫人也没有女儿。韦德玄扶正了侧室郑氏,韦郑氏生了一女,即是非烟。按两家的约定,韦非烟成了元曜的未婚妻子。
  韦德玄想起往事,念及亡妻,心中不免伤感,见韦郑氏埋怨亡妻,遂道:“她都已过世多年了,你还和她生什么闲气。唉,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悔婚二字,老夫是万万说不出口……”
  韦郑氏冷笑,“你说不出口,我去说。这穷酸书生,收留他,给他一饭果腹,一瓦栖身,已经是咱们韦家积德了,他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娶我女儿,等下辈子吧。”
  韦德玄向来惧内,一把拉住了韦郑氏,哀求:“夫人,你且不要去说,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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