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提灯卷  第9页

里间。白姬与意娘仍旧对坐说话,两人之间的青玉案上,多出了一个镂刻云纹的檀香木匣。
  元曜垂着头,将托盘中的两盏茶一盏放在白姬面前,一盏放在意娘面前。意娘彬彬有礼地道:“谢谢。”
  “不客气。”元曜道。意娘此时已经掀下了风帽,他有些好奇她长着什么模样,遂偷眼瞥去。灯烛之下,一袭红衣裹着一架白骨端庄地坐着,那颗骷髅头正用黑洞洞的眼眶注视着他。
  元曜的七魂吓掉了六魂,还剩一魂所主的理智让他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鬼!有鬼——”
  意娘用手——不,应该说是雪白的臂骨,——将风帽再次戴上,掩去了骷髅头,抱歉地道:“妾身真是失礼,惊吓到公子了。”
  白姬淡淡地道:“轩之,如此大呼小叫,实在是有失礼数。”
  “可可可……是是是……”元曜惊魂未定,牙齿发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轩之,你先下去吧。”
  “好……”元曜茫然道,随即又惊恐地道:“不,不要,外面太黑,小生害怕!”
  白姬道:“那你就留在这里。”
  “好。”元曜不自觉地靠近白姬。他偷偷瞥了一眼意娘,心中非常恐惧。
  白姬对意娘歉然笑道:“真是抱歉,这是新来的仆役,还没有习惯缥缈阁,有些失礼了。我们继续吧。”
  意娘通情达理地道:“没关系。对了,妾身刚才说到哪里了?”
  白姬笑道:“正说到您和武将军的往事。”
  意娘叹了一口气,道:“妾身与武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结为夫妇,也是恩爱无间,我们发誓生死不离,相惜鬓白。可是,妾身福薄命浅,先他而去。世人都说人鬼殊途,身死缘尽,但妾身不信,他也不舍。妾身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守着这副残骨与他缠绵相守了七年。如果可以,妾身和武郎都愿意永远如此。可是,如今,这副残骨大限已到,即将归尘归土。妾身徘徊人间七年,已经不能入轮回道,这副残骨一旦归尘,妾身的魂魄将无处可以寄托,也无法归地府,等待妾身的将是灰飞烟灭,永堕虚无。唯有返魂香,才能让妾身返魂重生,免去魂消魄散之劫,更能履行当年的承诺,与武郎相惜鬓白。”
  “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归。既然返魂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将它给你。”白姬说着,将青玉案上的木匣打开,匣中有三枚返魂香,大如燕卵,黑如桑葚。“自你进入那具躯体开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后,你就能在那具躯体中返魂重生。”
  “啊!白姬,谢谢您!”意娘的声音充满惊喜,随即哽咽:“您的大恩大德,妾身与武郎没齿难忘。”
  白姬淡淡道:“不必言谢,我只是在做生意而已。你们得到返魂香,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意娘疑惑:“您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至今为止,您并未告诉我们您想要什么。”
  白姬笑了,道:“我要的东西,时机一到,我自会拿走。”
  意娘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白姬让元曜送客,元曜听了意娘的故事,倒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恐惧了,反而有些怜悯这个深情的女人,不,女鬼。
  元曜送意娘出门,红衣枯骨,步履飘忽,她手中紧紧地抱着装有返魂香的檀木匣,用力到指骨几乎箍进木头中,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
  元曜一直不敢看意娘,只是埋头走路。待得意娘出门,他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走好。”
  意娘没有立刻走,她回身将手伸向元曜。一段干枯的臂骨,五指苍白嶙峋,提着那一盏荧荧青灯。
  “妾身颜陋,今夜惊吓了公子,这盏青灯就送给公子,以为赔罪吧。”
  元曜不敢接,更不敢不接,终是硬着头皮接了:“唔,谢谢。”
  意娘笑道:“不客气。”
  意娘转身离去。
  元曜提着青灯,怔怔地站在原地。
  
  月光下,白骨裹红衣,渐行渐远,融入了夜色之中。
  元曜关好大门,回到里间,他心中有万千疑惑想向白姬询问,但里间中灯火已经熄灭,白姬已经不在了。青玉案旁铺着离奴的寝具,席被上空无一人,一切都如同最初的模样。
  元曜一下子愣住,莫非,刚才的一切其实是一场梦境?没有夜客来访,没有红衣枯骨,没有返魂香……可是,手中的青灯却告诉他一切不是梦,刚才确实有一架枯骨来缥缈阁中买走了返魂香。可是,他定睛一看去,手中哪里有什么青灯?明明是一朵青色睡莲,花瓣层叠,犹带露珠。
  元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厅,再次躺下睡去。
  第二天,缥缈阁中一切如常。白姬仍旧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呵欠下楼来。离奴倚在柜台后,津津有味地吃着鱼干。今天清晨,元曜打开店门后,离奴才回来,也不知道他昨夜去了哪里,更不知他怎么摔折了腿。今天,离奴走路一瘸一拐,看小书生格外不顺眼,一直对他呼来骂去。
  三春天气,阳光明媚,缥缈阁中却生意冷清。白姬使唤元曜搬了一张胡床去后院,她躺在上面晒太阳。离奴准备了一壶西域葡萄酒,一只玛瑙杯,正要一瘸一拐地送去后院,看见元曜心不在焉地拿着鸡毛掸子在弹货架上的灰尘,立刻将送酒的活儿推给了他:“喂,书呆子,把这酒送去后院给主人。”
  “哦,好。”元曜乖乖答应,放下鸡毛掸子,接过了托盘。
  离奴单手叉腰,指着元曜,凶巴巴地道:“书呆子,今天爷腿疼,你送完酒后就去市集买菜,知道了吗?”
  元曜不乐意:“古语云,君子远庖厨。小生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买菜做饭一向是离奴老弟你的事情,为什么要小生去?”
  离奴挥舞着拳头,气呼呼地道:“爷现在一瘸一拐都是谁害的?!少罗嗦,让你去,你就去!”
  你昨晚溜去了哪里,怎么摔折了腿,我哪里知道,关我什么事……元曜心中委屈,但却不敢违逆,只得呐呐道:“好吧,可是要买些什么菜呢?”
  离奴想了想,道:“小香鱼,大鲤鱼,鲫鱼,鲈鱼都行,既然是你买菜,你喜欢哪一种,就买哪一种吧。”
  元曜哭丧着脸:“小生都不喜欢……为什么缥缈阁中一日三餐都吃鱼?”
  离奴拉长了脸,道:“因为爷掌勺,爷喜欢!快去给主人送酒,送完酒后就去市集买鱼,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
  
  010春宴
  元曜苦着脸,端酒走向后院。
  尚在走廊中,元曜就已经听见后院中传来一阵悦耳的乐音,仔细听去,有琵琶、古筝、箜篌、笛子、箫……许多乐器合奏成一曲繁华靡丽的典乐,宫商泛羽,袅袅醉人。
  这样华丽的曲子只有皇家的宫廷歌宴中才能听得到吧?为什么会从缥缈阁的后院中传来?元曜满腹疑惑,疾步向后院走去。
  刚一踏入后院,元曜不由得眼前一花,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托盘。
  芳草萋萋,绯桃树落英缤纷,后院中宽阔的草地上,白姬笑着倚坐在胡床上,她的身边围坐着一群衣饰华丽,容颜俊美的男女。从这些人的气质和衣着来看,有飘逸的白衣卿相,有端庄的帝女贵妇,有疏狂的游侠少年,有清媚的闺阁少女,有风流的王孙公子,有妖艳的胡姬舞女……
  这些形貌各异的人,正望着庭院的中央。
  庭院中央,一群乐师模样的绿衣人坐在草地上,手持琵琶、古筝、箜篌、笛子、箫等乐器演奏。七名金衣赤足的美丽舞娘正踏着乐曲的节奏翩翩起舞,耳坠双络索,青丝缠璎珞,说不尽地妖娆婆娑。
  元曜穿过衣香鬓影,笑语喧喧,走向胡床上的白姬,他心中疑惑万分。缥缈阁中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客人?他一直在大厅里,怎么都没看见?另外,那些豢养在后院的珍奇鸟兽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剩下空空的笼子?
  白姬看见元曜,笑道:“轩之,你来得正好。漫漫午后,无以消磨,大家就举行了一场春日宴。来来,一起来品乐赏舞。”
  一名面若绯桃,梳着乌蛮髻的少女早已笑吟吟地接过了元曜的托盘,为白姬斟酒。一名高鼻棕眸,褐衣卷发的胡姬笑着拉元曜坐下。
  元曜懵懵懂懂地坐了。
  春草柔软如毯,桃花飘飞若絮,乐声美妙绕耳,舞姿曼妙醉人,身边美人环绕,元曜只觉得自己置身在梦幻之中,如此美好,如此愉悦。
  元曜不自觉地侧头望向白姬,想确认她也在自己的梦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她的梦境,他会觉得怅然若失。
  白姬仿佛知道元曜的心思,笑道:“浮生一梦,雪泥鸿爪。你在我梦中,我在你梦中,谁之于谁,都不过是梦中说梦。”
  
  元曜茫然:“好玄奥,小生听不懂。什么是梦中说梦?”
  白姬浅品了一口琥珀杯中的美酒,笑了笑,“梦中说梦啊,简单来说,就是你我在此说梦。呵呵,好了,不要再管梦的问题了。春日宴中,应当品乐赏舞,不要因为谈玄,就错过了眼前的真实。”
  元曜点头,“白姬所言甚是。”
  白姬、元曜沉浸在乐舞中,春日午后的时光流水般过去。当绿衣乐师华美的典乐换做了轻缓的雅乐,金衣舞娘旖旎的舞步变得轻灵时,白姬淡淡的,突兀地问元曜:“轩之,你不觉得恐惧么?”
  元曜从乐舞中回过神来,奇怪地道:“小生为什么要觉得恐惧?”
  白姬道:“你不恐惧?经过昨晚的事情,普通人都会感到恐惧和不安,而不敢再呆在缥缈阁吧?”
  元曜望着白姬,淡淡一笑,“小生恐惧,却又不恐惧。”
  白姬懵了,“恐惧,却又不恐惧?这是什么意思?”
  元曜笑了笑,道:“这意思,大概和梦中说梦一样吧。”
  白姬望了元曜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轩之,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元曜挠挠头,不明白自己哪里有趣了。从小到大,从私塾里的同窗,到家中的仆人,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无趣的人。
  白姬品了一口玛瑙杯中的美酒,问道,“如果夜里,再有意娘那样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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