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将将止住。
一座宏伟气派的宅子西北角,有一处极幽静的小湖,湖边有一暖阁。倘若是春夏,便是小阁枕清流,桥下水声长,实有别样风情。
青衣小丫鬟手捧着白玉手炉,发髻上沾着些许白雪,不停的跺着双脚,吸着鼻涕,探头探脑的立于暖阁后的梅树下。
寒风低低的呜咽,没有任何的阻挡,毫不客气的往林西的袄子里钻,她下意识的蜷缩着身子。
冷,刺骨的冷。
时间一点点流逝。
暖阁仿佛已沉睡千年,并无一丝动静。
林西狠跺了几下脚,终是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为什么给小姐送手炉这么体面的差事,会落到她这个洒扫庭院的使粗丫鬟身上。
门吱哑一声突然打开,一个目光如炬的中年妇人阴沉着脸,手持戒尺,朝林西轻轻一点。
林西此时正咧着嘴,用力吸着刚刚冻下来的清水鼻涕。她惊讶的呆了下,自然而然的打了个寒噤,低垂下了头。
中年妇人冷冷的看了林西一眼,转过脸,对着暖阁里四位小姐幽幽道:“你们说,这丫鬟如何?”
一锦衣女子缓缓而起,含笑道:“谭嬷嬷,依我看,这丫鬟愚笨之极。”
林西耳尖,听出说话的是大小姐,不由的头又往下深埋了几分。
“噢,何以见得?”谭嬷嬷深邃的眼睛里无一丝波澜。
“说此人愚笨,原因有二。”
高茉莉理了理微皱的锦袄,不紧不慢道:“其一,凡我们姐妹院里的人,都知嬷嬷授课共两个时辰,每半个时辰休息十分钟。偏这丫鬟一无所知,可见她日常并未把主子的事情摆在心上。这样的仆人要来何用?”
“其二?”谭嬷嬷抬眉。
高茉莉轻蔑的向暖阁外看了一眼,又道:“其二,即便她事先一无所知,总有眼睛,总有嘴巴。偏她一不打听,二不观察,只一味在寒风底下傻等。手炉已冷,是一重罪;扰了嬷嬷授课则为二重罪。由此可见,这丫鬟愚笨之至!”
美人蛇吐信子般的言语,让立于寒风中的林西似有种进了盘丝洞的幻觉。她压低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眼睛透过门缝,偷偷往暖阁里瞧。
毫无意外,她看到自家小姐冷着脸,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林西浑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又蜷缩下去一寸。
谭嬷嬷如箭的目光扫了四个女孩一眼,眼中的锐利似暖阁外的寒风,让人遍体生寒。
“下人分两种,精明和愚笨。精明的,保不准奴大欺主;愚笨的,保不准奴笨累主。你们作主子的该如何取舍?
高府的四位姑娘睁大了眼睛,安安静静的静听下文。
谭嬷嬷嘴角微微下垂,眼中的深色一闪而过。
“你们只记得一点,若为忠奴,两者皆可用;反则,则弃之不用!”
话及一半,谭嬷嬷的贴身丫鬟匆匆进来,在谭嬷嬷耳边轻语几句,随即便闪身而出。
谭嬷嬷目光如电,嗓音冰冷。
“今日我派人给四位小姐院里传话,余下三位在湖边的小厢房里吃茶聊天,只等着我下课再把手炉给主子送来。只这个丫鬟在寒风底下站了足足半个时辰。笨是笨了些,却是忠心耿耿。这样的人,方堪大用!”
“嬷嬷此言,我有异议。”
依旧是高茉莉盈盈而立。只见她收了笑,秀眉微蹙。
“嬷嬷怎知,那余下三位心里头对主子没有忠心?”
谭嬷嬷嘴角轻挑,素来阴沉的脸上不知为何带了一丝讥笑。
她朝林西招了招手,和煦道:“我来问你,你是哪个院里的丫鬟?你可知道我上课的规矩?”
林西眼观鼻,鼻观心,正静听谭嬷嬷讲课。
据她所知,谭嬷嬷在高家一年授课的费用是一千二百两,划到每个月是一百两。
而作为高府三小姐身边的一名使粗丫鬟,林西一个月月钱仅仅五百钱,连个小零头都比不上。
林西正苦中作乐的盘算着,她刚刚听到的谭嬷嬷这几句话,换算成银子该值多少钱。
冷不丁被人问话,林西心肝颤了几颤,慢慢的抬起头。未料冻得久了,连鼻涕落下来都了无知觉。
就这样,林西无知无觉得拖着两条清水鼻涕,诺诺回话道:“奴婢是平芜院里的使粗丫鬟,奴婢来前,打听过嬷嬷上课的规矩。”
谭嬷嬷眼睛骤然一缩,余光看向高府三小姐,越发笑得和蔼可亲。
“那为何还站在这风口上?那边厢房里暖和,既有热茶,又有点心,何不往那里头歇歇,等我下了课再给你家小姐把手炉送来也不迟。”谭嬷嬷循循善诱。
我擦,居然有厢房可以避寒!爷爷的,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在这里湖边吹了半天的冷风,连骨头都是冰的。
林西暗中问候一声老天爷他母亲,刚张嘴,似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到了唇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有点咸。
林西脸上的温度不由自主的上升,背过身迅速的撂起袖子擦了擦鼻涕,含糊道:“奴婢以为小姐急着要用,怕耽误了小姐的正事……”
谭嬷嬷满意的点了点头,轻描淡写的冲着林西笑了笑,转过身,脸上已无任何表情。
“人活世上,无非是两件事。一是做事;二为做人;做事容易,做对事不易;看人容易,看清人不易。做人比做事难,看清身边的人比对付外人难。”
谭嬷嬷如愿的看到府上四位姑娘收了嬉笑之色,目光炯炯地看向她。
“高家钟鸣鼎食,诗礼传家,姑娘们身边的人都是府里精挑细选而出,若论忠心,必不会差。然凡事总不能只看表面。姑娘们顺风顺水时,谁都会是忠奴;然姑娘们一旦陷入泥潭……”
谭嬷嬷戒尺一伸,直直的指向门外的林西,声音骤然拔高了几分。
“所谓的忠奴只有像她那样,不问缘由,不听是非,不偷奸耍滑,唯主子之命是从。所以姑娘们既要用人所长,又要用人所短……”
暖阁的门骤然被关上,谭嬷嬷的声音化作了一阵寒风,肆意暴虐的吹走了林西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
她有些犹豫不定,到了这个份上,她是该继续在寒风里哆嗦呢?还是到谭嬷嬷手指的厢房里歇上一歇?
就在林西天人交战的时候,门再度打开。谭嬷嬷目不斜视从林西身边走过,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
高家诗礼官宦人家出身,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府里不管少爷,还是小姐,都得断文识字。因此,但凡是高家的女儿,年满六岁,都必须坐在学堂里,跟着夫子上学。
高家女子的读书与男子不同。男子读书无非是些四书五经,孟子、大学之类的,为的不过是功名。
女子则不然,诗书也读,女则也读,琴、棋、书、画各有一位先生养在府里,甚至还有专门的教养嬷嬷教导规矩。
谭嬷嬷便是专门负责教导府里四位小姐的教养嬷嬷。
谭嬷嬷的来头很大,有宫庭第一嬷嬷之称。有人说她曾服侍过先太后,又有人说她是当今皇后的教养嬷嬷,林林总总,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此人原名叫什么,林西一无所知,不过她有个别名叫谭一尺,林西知之甚清。
听三小姐八卦说此人善长体罚,喜用戒尺打学生手心。
谭嬷嬷的尺子有三个特点:快,准,狠!下手要快,出手要准,力度要狠。故得名谭一尺。高府的四个小姐,不管嫡的庶的,都挨过她的板子。便是这般严苛,京城希望她上门授课的府邸已排到了十年以后。
林西曾经透过众婢女的后背,看着三小姐水葱一般的玉手微微红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果然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能把嬷嬷这个行当,经营的如此有声有色,此妇人——不是常人。
林西朝谭嬷嬷欠了欠身,低着头退至一旁。
……
刚立稳,一双红色鹿皮小靴陡然出现在林西的视线范围内。
林西缓缓抬起头。
入眼的少女桃红色对襟褙子,粉色主领中衣,蛾眉紧蹙,香肌若雪,含笑盯着她看。
第二回 隔靴骚痒
林西咽了口口水,慌忙把怀里的白玉手炉奉到少女眼前。
“小……小姐,腊梅姐姐让我把手炉给你送来。”
高鸢尾接过已经微凉的手炉,柔声道:“你叫什么?多大了?什么时候到我院里来的?”
林西清脆的应声道:“回小姐,奴婢姓林,单名一个西字。过了年便十四岁了。半个月前刚刚到的平芜院,负责洒扫庭院。”
高鸢尾轻轻一叹,笑道:“倒和我同岁。你是哪家的?”
“回小姐,奴婢是刘妈妈从外头买来的。”
“大姐,刘妈妈如今这眼色也稀疏平常,像这样的人也配买进府侍候咱们,瞧瞧那脸,又黄又丑,也就眼睛长得像模像样些。”
空气如胶凝一般,冷了下来。
林西下意识把像模像样的眼睛睁得更大些,见说话的是二小姐高锦葵,不由的又眯成了一条线。
高府共有四朵金花。
头一朵是芬芳美丽的茉莉花;
次朵是亭亭玉立的锦葵;
三朵是美不胜收的鸢尾;
末朵是随风摇曳的紫萼;
说来也奇怪,头三朵金花竟是一年中开放,唯独紫萼花开迟了两年。林西很是佩服她们老爹嗷嗷的生育本事。
高茉莉走到林西跟前,从下到上打量了她几眼,深笑道:“论规矩,倒还过得去。只这长相……好歹是个忠奴,想必三妹是不会在意的。”
“大姐,三姐当然不会在意。有了这丫鬟,才能衬着咱们三姐越发的好颜色。”
四小姐高紫萼跟上来,挽着高茉莉的手,似赞非赞道。
林西见府里的三位小姐团团把她围住,用言语挤兑她的主子,小脸吓得惨黄惨黄,局促不安的低下头,神情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兔,不敢说言半句。
高鸢尾淡淡的望了四妹一眼,恍若未闻。
她含笑伸手握住林西冰凉的小手,坦然道:“刘妈妈在夫人跟前这些年,看人的眼光岂会是差的?她调教出来的丫鬟,连夫人都亲口夸过。大姐,我看这丫鬟虽长相平常,却是难得的忠仆,越发证明刘妈妈的眼光出众,回头我倒要好好谢谢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得大小姐高茉莉心下颇为熨贴。
她挣脱开了高紫萼的手,对着高鸢尾得意一笑道:“刘妈妈是母亲从崔家带来的,眼光自不必说。”
高紫萼手里落了空,看向高鸢尾的目光便有了几分不善,冷笑道:“三姐,既然是忠仆,做那洒扫庭院的粗活可真真埋没了,以妹妹看,倒不如放在身边更妥当些!”
林西心头一惊,磕磕巴巴道:“四小姐,万万不可。奴婢长得丑,又笨手笨脚的,做个打粗丫鬟已是刘妈妈抬举,奴婢……”
“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