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无瑕。美貌,聪慧,还有一副热心肠……
可是师公告诉我的,巫宁,或者说是巫姬这个人,完完全全是恶人,罪大恶极。
到底谁说的对?
一个人说的我象仙子般,另一个却将我形容成罗刹恶鬼。
到底哪一个才是我?
“我们住在山谷里,早年很有名,后来退隐了。百元老人这字号并非他年轻时的字号,是师娘过世后才以字为号,他曾经也是那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只可惜人站得太高,却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他退隐之后,以为可以远离是非恩怨。可是,人只要活着,又怎么躲得开纷扰?”
“您师傅,也过世了吧?”
“……他和巫宁是同一年去世的。也许他是太伤心了……”
我明明不知道,不记得,不认识她说的百元老人,可是突然间心头剧痛,眼睛不受控制一下子就淌了出来。
生离,死别,哪一样更加残酷?
也许前一样象是毒药,入口绵,药效长远。后一样……就象一把刀,猛然插进你的心口,痛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住在山里,延绵数百里,除了我们那个庄子再没有人家。夏天的时候我和她卷起裤管去溪边捉鱼,她总是心软,把捉到的鱼又放回去,最后带回家几只小螃蟹和虾。天热,我们不肯睡屋里,趁别人睡了偷偷扯着席子睡到外头树下。隔着树叶,能看见天上的月亮,那么远,那么亮。点的香烧尽了,蚊虫把人叮得睡不着,我们起来噼噼啪啪打蚊子……打得一手血,还粘在脸上了,晚上黑就没注意,早上起来都被枕边的人吓一跳……”
明明说着很有意思的事,可是听起来让人觉得那么惆怅。
年少的一切只存于她的记忆中。
“十五岁那年,巫宁和我,一起下山。师傅本来不愿意让我们去给他的老朋友送信,但是巫宁说他,‘爹,你总不能把我们留在山上一辈子,我们将来难道就不要嫁人了吗?’没有办法,只好让我们去了。我们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还险些上了拐子的当被骗去卖了,不过等我们识破了那拐子的真面目,倒换成我们把他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后来我们没杀他,不过把他卖啦,巫宁还笑嘻嘻的说,卖人者,人恒卖之,那拐子脸上的表情啊,可真是比杀了他还难看……”
“后来我们到了沅陵涂家庄……”
“沅陵?”元宝忍不住问:“就是,就是现在那个沅陵吗?”
“没错,就是那儿。师傅的故友涂前辈住在那里。信上托他照应我们,还托他替我们留心……有没有岁数相宜的少年……我当时哪儿想过这些事,在山里见过的人少,对男子根本没有绮思旖念,整天只想溜出去玩。后来——八月初三,涂夫人过寿,涂家庄上来了许多他们的亲戚子侄辈,年轻人聚在一起,都有一两样本事,又年少气盛,过寿的正日子没到,涂家庄上已经打了五六回的架,我和巫宁差点被误伤,那会儿,那会儿……有个人出来,替我们挡下了飞蝗箭。”
她顿了一下,沉声说:“那人年纪很轻,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穿着一身布衣,我们起先以为他是下人,后来才知道他也是客人。只是他母亲并非原配,乃是异邦歌伎,他在家中也得不着人看重。巫宁给他送了两回药,就这么……我后来问巫宁喜欢他什么,巫宁说,或许是眼神吧。他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消失了,只余下自己和他还存在着。而且他很坚忍刚毅,与他文秀俊逸的外表全然不同。”
我认真的听着。
那,是一段爱吗?
自小少见世人的少女遇到不甘卑下的少年。
“到了拜寿那天,宾客云集,我们两个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三山五岳哪儿的人都有,我们俩长那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新奇的不得了。就在我们一群后辈给涂夫人磕头的时候,有人送来一个盒子,说是故人的寿礼,涂夫人就把盒子打开了,结果盒子里忽然窜出一道红影,涂夫人顿时倒了下去,厅上一片大乱……”
元宝问:“那红影是什么?”
“是一只红色蜈蚣,它喷出一口烟,涂夫人中了毒,一场欢欢喜喜的寿筵却发生了这样的惨变,奇就奇在送盒子的人居然还不走,旁人喊打喊杀勒逼他,他只负手站在一众人前,说要问涂庄主一句话,只要他能答出来,自己任凭处置绝无二言。”
元宝好奇之极的问:“什么话?”
“我们都没听见……”巫真摇摇头:“其实我后来问过师傅,师傅却只摇头。他说人都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就都过去吧,不要再提起……”
“涂庄主和涂夫人死了吗?”
“你不要急,听我往下说。涂庄主听那个少年问过话,什么也没有说,当场自断心脉……众人一看如此,更加不肯让那少年走了。他却不慌不忙,说涂庄主是自己有愧才自尽的。既然他死了,那也就保全他最后的颜面,不将他的丑事公诸于众。没有人肯信他的话,他又问众人是不是不想要解药,也要让涂夫人跟着送命?众人被他挤兑的僵住,最后竟然让他脱身走了。”
“哦唷,这个人,好生厉害啊……”
“是啊,他倒信守承诺,当晚便派人送来了解药。可是没人有把握那药有效没效,服了之后会怎么样。涂夫人那会儿已经奄奄一息,没有时间让我们再来试验那药究竟有效没效……来送药的也是个半大孩子,嗤笑不屑,还放下话说,解药他们是给了,可是我们不给涂夫人服,这算起来涂夫人的命,可是送在我们这些人的手里的……”
元宝急着追问了一句:“涂夫人也死了吗?”
“不,涂夫人没死……是巫宁把那药抢着就吃了一口。”
“啊?那,那她……”
“她没有死,那药并非毒药。”巫真叹了口气:“我当时真笨,我应该先尝的……虽然那药不是毒药,可是……后来的一切,却也因此而起。要说,有一种东西,比毒药还要可怕。”
“您说什么啊?”
“情。”巫真淡淡地说:“情这个字,是最烈的毒,一中之后,终身无解,缠结到死不得超脱。”
☆、第十一章 北剑一
一阵静默之后,巫真说:“我问她,怎么就敢尝那药,难道她就不怕被毒死吗?”
“那她怎么说?”
“她说,那人手段心计都极了得,想要涂庄主死,法子多的是,他偏偏要挑大庭广众之下,并且也没亲自动手,涂庄主就自杀了。他必定是握着了涂庄主什么天大的把柄……涂夫人已经中了毒,他若是想让她也一块儿死,不送药来就可以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再送一次毒药?若真是毒药,岂不又搭上了那送药人的一条小命儿?”
“咦,这倒也是,她……她果然很聪慧啊。”
巫真摇摇头:“哪儿啊,其实她笨得很……对陌生人的人和事才能冷静明白,要是她真的聪明,何至于后来……”
我觉得我的意识象是一艘破了底的船,一直向下沉,不可抗拒。
越是想清醒,越觉得自己朝下陷,身下仿佛是无底泥潭,把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昏是睡,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昏昏沉沉的。再睁眼的时候,人躺在床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床头点着一支蜡烛。
我听见脚步声响,费力的转过头去。
元宝把手里的托盘放下,轻声问:“醒啦?觉得怎么样?先把药吃了再吃粥。”
“……”我张开嘴,可是嗓子哑得出不了声。
“别急,你就是病啦,吃了药就会好的。”
她象哄孩子一样,把药捧到我嘴边来:“趁热喝,刚煎好。”
我琢磨了一下,大概是晚上在湖上折腾的,没有睡,担惊受怕,还有在三世阵里受的罪。
我一仰头,药烫烫的,舌头都给烫得微微发麻。
三口两口药下了肚,我把碗递给她。
元宝有点发怔,看她的样子,肯定没想到我喝药这么干脆俐索。她端茶给我漱口,又端过一碗粥来,我也几口就吃了下去,完全尝不出味儿来。
舌头给那药烫了,苦了,麻了。
巫真从外面进来:“药吃了?”
“吃了,这真是乖巧,一点不嫌苦。”
巫真过来坐在床边,替我诊一回脉:“好了,再睡一觉,明天一早准好。”
我发不出声音,比比划划的,还做口型,幸好巫真倒明白我的意思,她说:“你师公没找来,你放心,他也知道我的脾气,料到你性命无忧,不会太过忧虑——你这孩子倒是很敬上孝顺啊。”
元宝把碗收了:“夫人,晚上我就在齐姑娘这屋搭个铺睡吧,省得晚上她要茶要水的不方便。”
巫真摇摇头:“不了,这几天你也累得很,你到隔壁去,我在这儿守着她。”
“没事儿,您这几天不也受累了嘛,再说,您哪做过伺候人的活儿,还是我来吧。”
两人就在我床前洗脸卸妆,元宝替巫真梳头。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象一匹黑缎子。我侧着脸,几乎是贪婪而认真的打量她。
这个人,前世与我情同姐妹。
或许,她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巫宁死了,巫宁的父亲也死了,只剩下了巫真……
伤感来得又急又痛,忍了许久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我将脸再侧一些,让眼泪被枕头吸走。
巫真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看起来却显得更加白净清丽,皮肤水水的,怎么也不象已经活了几十年近百年的人。她下巴颈项那里显得特别秀颀。
我心里明白,其实我并不能在巫真脸上找到我自己从前的影子。因为我们不是亲姐妹——不是的。
要是,就好了。
并不是感情上会有什么不同,而是,我想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
我闭上眼想象,巫真说,我生得好看,心善,听起来为人处事也挺大方。
一个少女的形貌缓缓在我眼前成形。
她亭亭玉立站在那儿,欢快地轻笑,朝我走近几步,却不肯再走近了。
她的面容隐在一团雾的后面,我极力想看清楚她眉眼是什么样子,但是越是焦急,她反而离我越远了。
我感觉到元宝摸摸我的头,又把被子替我拉高了些:“已经退烧了,药是安神的,睡吧……”
隐隐约约,我还听见巫真说了句:“这孩子,有些象巫宁……”
象吗?哪儿象?
是长相,还是性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相象?
一夜我睡得特别沉,醒来时只觉得身上有个部位涨得不行,急着想去找马桶。手脚发软,下床时腿不听使唤,一脚踢到了床柱上。
元宝一下惊醒过来,忙过来扶我,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齐姑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