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沙子苦死了!
雁三儿也从流沙底下挣扎着露出头来:“山阳派的幻术,可比你们山阴派强多了。”
“刚才那个人呢?”
雁三儿脸色一变,把左臂从沙子底下拔了出来。他手还虚拢着,但是一直被他揪着的那个人已经没了。
“不见了!”
那人是第一个阵眼,明明已经捉住了,又让他逃了。
会有麻烦吧?
我头发里耳朵里鼻孔里嘴巴里——总之浑身上下全是沙子,难受得很。这三世阵果然不同凡响,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把这真实的感觉当成幻觉来忽视。
按我们在这幻境中待的时候来算,就是有十条船也早该让人凿沉了。
不,我马上想到,这幻境中的时间,大概也与实际的时间并不一致。那个最有名的“黄粱一梦”,幻梦中已过半生,可是睁开眼,灶下黄梁饭尚未炊熟。
这沙漠比刚才的密林还讨厌,起码密林没差点儿把我们活埋。
我从沙堆里爬出来,鞋子也丢了一只,绸帽也不知刚才给刮哪儿去了。
雁三儿也呸呸的吐了几口沙子:“三合寨从哪儿找来的帮手?我说,你不会是人老力衰了吧?连几个无名之辈都对付不了?”
师公眉梢都不动一下:“无名之辈?高人隐士多不为人所知,倒也都能算得上无名之辈。现在道上,也早没我这号人了,说起来,我也算是无名之辈。”
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困的还是热的,领子被师公拎着,人直往地上出溜,腿软得跟面条儿一样,怎么都站不起来。
师公一手就把我递给雁三儿了:“你看着小笙,我自己去,你们留在这儿别动。”
“你一个人行吗?”
“你不说是无名之辈吗?那有何可惧。”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师公走远,嘴唇干得要裂开一样疼。雁三儿在沙地上掘坑,把烫热的沙移开堆起,然后让我躺进凹坑。底下的沙没有那样热,而堆起的沙又挡住了直射的阳光。
“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声音沙哑:“多谢……”
“要不是坐了我们的船,你也不会遇上这磨难。”他在坑边坐下来,在身上摸了摸:“没有水喝,忍一忍吧,你师公应该很快可以破这第二重阵法。”
我在坑里躺了一会儿,多少比刚才舒服点儿,打起精神问:“您和我师公,是怎么相识的啊?”
雁三儿的手挡在额前,他站起来高,坐下来也长,堆起来的小小沙丘并不能替他挡住全部阳光。
“好多年啦,那会儿我们比你也大不了多少,”雁三儿说:“逃难时认识的……发大水,家里人都死了,逃难的路上结了伴,天底下的坏人都让我们赶上了,小贼,强盗,人贩子。人贩子把我们卖了,那时候人不值钱,两个人还没卖上一头羊的钱……”
想不到师公幼时经历这么坎坷。
可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们两个当年是不是都认识我,可从他话里完全得不到信息。
过了一会儿,雁三儿又轻声说:“买我们的那人……也是个小孩儿。”
我心里莫名的一紧,正想再探问一句,忽然眼前一黑。
我眼睛一时间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四周那灼热的空气一瞬间象是被一个无底的口袋全吸走了,清凉的,微微潮湿的风吹在脸上。
我撑起身朝四周张望,身下躺的也不再是沙坑,而是——船板。
我们回到船上了。
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灭掉一样。
雁三儿跳起身来,喊了一声:“纪羽?”
没人应声。
师公呢?他破了阵吗?他人在哪里?
雁三儿把我扶起来,我腿还是软塌塌的,他索性把我朝背上一托,我忙揪住他的肩膀。
“别怕,来的没什么高手,有我护着,没人伤得了你。”
看来幻阵一破,雁三儿立刻底气十足。
我趴在他背上,只觉得这人身板儿极硬朗,骨头硬不稀奇,皮肉也这么硬——我觉得我象是趴在一块石板上头。
“师公说,让我们别动啊。”
“阵已破了,那些跳梁小丑有何可惧。”
船上其他人也不知道都去哪儿了,明明船上光护卫就应该有不少。
下层隐隐传来砍杀声,雁三儿加快了脚步。
前头就是下去的舷梯,有人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有些讶异地看着我们:“你们这是?”
雁三儿没和他多说,挥了下手:“下去帮忙,尽量要活口!”
那穿着黑色劲装,胸口绣有只雁子的护卫应了一声,抢先下了舷梯。兵刃交击的响声越来越清晰,还有人的惨厉的呼叫声。
师公在哪儿?他会不会遇到厉害的对手?会不会受伤?
我心里压着担忧,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雁三儿加快了步子,赶过了那个走在前头的护卫。
我一瞥眼,那人的手按在刀鞘上,因为太用力指头有点青白。他的目光和我一触,我突然间明白过来!
“他是坏人!”
雁三儿的反应比我喊话还要快,我的“是”字出口时他已经动了,“人”字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被雁三儿一脚飞起踢在胯间,人象断线风筝一样跌出去,下方湖里传来扑通一声闷闷的落水声。
阵根本没破,我们还在阵中。
这与现实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夜色,湖,船,这不是现实,是三世阵的第三重!
☆、第九章 惊雁 一
这阵法真是虚虚实实,很合教过我的那道理,三分真,七分假。前面两阵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幻境,突然间那密林荒漠都已经消失,人一看到了熟悉的,仿佛真实的一切,自然会让人以为阵法已经全破解了,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之中,防御之心顿时松懈。
这时候若再遇到一个熟面孔,突然暴起暗算,那可真比明刀明枪的难提防。
雁三儿显然也是这样想的,而且很奇异的,刚才我们听到的兵刃交击声,人的惨叫声,船板被撞得砰砰的象是要碎裂的声音,还有湖水的声音……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就好象我们的耳朵一下子被全堵了起来,又象是在看戏的台子底下,上头一声锣响后,台上台下阒寂无声,等待……等待好戏开场。
雁三儿缓缓推开了走廊尽头的舱门。
屋里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死状凄惨,门里面全是血迹,已经积了寸许,漫过了门坎,缓缓朝门外淌出来。
那些人,都是穿着和雁三儿一样的衣裳的。
那些血,那么多的血……我觉得腥红的颜色扑天盖地而来,象是要把人吞噬淹没一样。
雁三儿身上的轻微的声响让我回过神来,轻微的劈啪声,就象炒豆子似的声音。
是他身上的骨节在响。
我能感觉到,他本来就很硬的后背,现在变得更坚硬了。
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很想捂鼻子,浓冽的血腥气味呛得人喘气不畅。虽然——这些应该是幻觉。
雁三儿大步走进屋里去,挨个查看那些人。虽然屋里的这些死人八成也都是假的,可是如果换成我是他,看到自己的兄弟同伴们横尸就地,只怕也要探查个清楚才行。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来了,身体放松了一些,也松了口气。
“是……假的?”我小声问。
“对。”雁三儿口气阴沉沉地说:“操控这阵法的人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里面那些死人要是真的,那身上的剑创就该是三合寨的人留下的。现在看着,惨是惨了,伤口却根本对不上号。”
他重重甩上了门,关门声象是砸在胸口上,显得那样突兀。
有师公在的时候我并不害怕,可是现在不一样……有些莫名的惶恐。不知道师公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受伤。也不知道我和雁三儿现在该怎么办。他对怎么破这幻阵一无所知,我也一样。
我们站在又关上的舱门外面,四周还是极静,静得可以听见身边这个人的心跳声。
我们现在怎么办?
要我说,最好是原地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吧。谁知道这一路走下去还会遇到什么?
雁三儿背着我转过身朝来的方向走,上了舷梯。他走的很慢,我们都不知道这死寂一片中还会冒出什么危险。
我现在有点明白这个三世阵了,三重相叠,一重比一重凶险。而且,幻境中分散开来的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并不一样。
刚才师公,雁三,我,我们三个经历的一切是相同的。师公现在不在,只余下我和雁三儿,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也都一样。
雁三儿推开舱门,把我从背上放下来。
船舱还和我们离去时一样安静,甚至我给师公倒了他没有喝的茶还放在桌上。
我脚上只有一只鞋,很渴,但是桌上的茶水却不敢喝。
雁三儿抱着剑守在我身边,他垂着眼帘,看起来象是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舱门被推开了。
我愕然抬头,师公一脸淡然,看了我一眼。
雁三儿没动,也没说话,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身子微微一侧,将我挡在身后。
“第三个人很棘手,得你和我同去。”
雁三儿只看着他,没出声。
我也判断不出来,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假的活人和假的死人我们刚才都见过了,眼前这个人?真是师公吗?
师公看了我们一眼,淡淡地说:“你要不愿意,那我自己去。”
雁三儿缓缓站了起来,把我又负在背上。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将手从剑柄上移开。
“你走前面。”
师公点了点头,果然走在前面,雁三儿背着我跟在他身后。
地下,船舷上,门上,好些地方都溅上了鲜血,我轻声问:“师公,三世阵真能杀人吗?刚才要是我们被老虎,被蛇咬了,真的会死吗?”
师公脚步没停,只说了句:“假做真时真亦假,这句话你不明白?三世阵自然是可以杀人的。”
我手心里都是冷汗,刚才问那句话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可是他回答了之后,我仍然无法判断这个师公是真是假。
月亮出来了,我们走到船桅的阴影下头,忽然前面有人低叱了一声:“别上当!他是假的!”
雁三儿飞快的侧过身,手中的剑已经出了鞘。
前方舱中走出来那人受了伤,半边身体都让血染红了,他长眉秀目,气宇清华,眉目身形举止,赫然又是一个师公。
我的目光在两个师公之间游移,两个师公?哪个是真的?
雁三儿显然也难以判断,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象是一只发现了危险全神戒备的野兽。
没受伤的那个冷冷的嗤笑一声:“能想到冒充我,也算你聪明。”
受伤的那个缓过两口气来,脸上同样露出冷笑的神情,却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