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石庭聊天,也说了些家常。彼此论起序齿,才知道石庭和凌青城同年,只比凌青城大几个月。
石庭也才十八岁。
可是他言行举止,老成很多,像二十出头的人。
凌青城有点惊讶。
石庭到晋国公府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正月的盛京,寒意逼人,连虬枝梢头稀薄的日光,都像一层薄霜。
寒气四面涌入,锦服生寒。
他拢了拢灰鼠风氅,跟着凌青城进了内院。
凌青菀半躺在里卧临窗炕上,怀着抱着个暖炉,正在愣神。她衣着整齐,是件家常葱绿色的长袄,消瘦单薄,却没有梳头。
浓密的青丝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她的脸颊,一张脸凝雪白皙,小巧精致。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只可惜,她眼神呆滞,没了半点灵气。
景氏斜坐在一旁,陪着凌青菀。见石庭进来,景氏连忙起身,和他见礼。
“这就是舍妹。”凌青城对石庭道。
石庭颔首。
凌青菀也回神。
她认得石庭,有过两次惊鸿一瞥。
石庭生得俊美,非她哥哥凌青城的俊美可以比拟。他肌肤白,而且细腻柔滑,比女子还有嫩白。可是,他双目深邃,浓眉入鬓,下颌曲线坚毅,美却没有半分阴柔。
他的五官精致,整张脸叫人过目难忘。
凌青菀只是见过他两次,且没有这么近,都清楚记得他。这次近看,他的容貌的确俊美无双,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清冽的气息。
丫鬟帮凌青菀挽起袖子,给石庭诊脉。
石庭伸出,搭在凌青菀的手腕处。他从外头进来,手指冰凉甘洌,似有一道寒气,顺着胳膊沁入心田。
凌青菀微微怔了怔。
片刻之后,他诊脉完毕,对凌青菀道:“姑娘歇息吧,在下出去开方子。”
“您把我的病,当着我的面说说。”凌青菀道,“我自己也是学医的。只是医者不自医,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疾病,您说来我听听。”
凌青菀并不避讳自己的病,她知道自己病了。
但是,京里的太医们,没什么鬼才,连普通的情志病都治不好,何况是凌青菀这种情况?
所以,上次来的几个太医,她没有开口询问。太医们开的方子,她也喝了,也只是安抚母亲的心。
石庭听到她的话,没有半分惊诧。
他的表情如旧。
他平静的神色,似一副面具,永远不变。
他看了眼凌青城和景氏,似乎在询问他们的意思。
“......无妨,石公子直言。”景氏道,“我家姑娘的确通晓些医理。”
石庭就点点头,道:“姑娘没什么大疾,只是阴气太重。”
他这话一说,景氏和凌青城都蹙眉。
凌青菀却是心头一震。
他说她阴气重,不像个医者的话。但凌青菀想到自己那些诡异的梦,觉得他的话兴许是对的。
“阴气重?”景氏反问,“这是为何?是宅子风水不好,还是她哪里沾染了脏东西?”
“是姑娘的生辰八字,沾染了脏东西。”石庭表情不变,眼波平静似古潭,不疾不徐说着他自己的诊断。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诊断不像医嘱,反而像道士或和尚的口吻。
“姑娘是哪一日、哪个时辰生的,去查查最近几年,那个时日,可有什么怪事。”石庭继续道,“请副祝由符,随身戴着。再送送邪祟。”
景氏和凌青城脸色微变。
他们都想到了石庭话里的意思。
三年前,先皇后卢氏的妹妹卢玉,是腊月初五去世的,什么时辰景氏不知道;一年前,卢皇后也是腊月初五去世的,亦不知道时辰。
凌青菀就是腊月初五生的。
会不会,她们去世的时辰,正巧碰上了凌青菀出生的时辰?
凌青菀最近的样子,的确像中邪了,而不是生病。
景氏脸色不好看。
“祝由符?”凌青菀呢喃。
医学上让病家送邪祟,并不是空口胡言,一般是碰到了情志病。石庭让他们家去送邪,又让她带着祝由符,不过是给她信心。
“我是哪里的病?”凌青菀追问石庭,“您不必绕弯,可以直接告诉我。”
黄帝内经上说,“淫邪发梦”:正邪从外袭内,而未有定舍,反淫于脏。不得定处,与营卫俱行,而于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
石庭是大夫,他说送邪祟、请祝由符,肯定是凌青菀腑脏有疾。但是,不能告诉病家,否则没了神秘,达不到治病的目的。
凌青菀医者不自医,她对自己的病诊断不了。最近她自己也把脉,诊断结果是自己的腑脏没有任何问题。
“姑娘,在下已经说了,是生辰八字上的事,跟姑娘自身无关。”石庭道。
他要紧不松口。
然后他起身,对景氏和凌青城道,“祝由符我回去制,明日下午之前叫人送来。太太和凌兄弟无需忧心,及早送了邪祟,姑娘会不药而愈的。”
然后,他就告辞了。
凌青菀愣在那里。
她母亲让她自己的乳娘葛妈妈照顾她,母亲就更衣出门,准备去安家。
姨母小景氏知道很多宫里的事,她可能知道卢皇后和卢玉去世的时辰,景氏要去问问她。
凌青城陪着母亲去。
他们去了安家,回来时天色渐黑,还有一刻钟就宵禁了。
安檐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眼瞧着就要宵禁,他这个时候跟来,是回不去的,今晚就要住在凌家了。
“他来做什么?”凌青菀想。
***
第031章旧情
安檐到晋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半条残烛,孤影疏渺。
凌青菀独坐桌前,金衣玉胜,绿鬓如云,只是神态清苦,跃然烛火在她脸上跳跃,平添了苍白。
安檐瞧着她,心里各种滋味涌上,反而木木的,不知滋味。
“娘回来了......”凌青菀却已经起身,笑着对她母亲道。她的笑容,失去了从前的活力,只是微微牵动唇角。
她说着话,眼睛撇过安檐,又快速挪开。
安檐留意到了,没说话。
“差点就回不来了。自从过了年,就改了规矩,提前两刻坊间的大门就要关上。幸好檐儿跟着,才得以进来。”景氏笑着,若无其事和凌青菀说话。
盛京城里,有一百多条坊。
每条坊都有坊门,一更关门,五更开门,这是宵禁。每坊都有武侯铺,那些武侯负责关门、开门。
坊内也有商铺、酒肆、茶楼甚至青楼,各色俱全。晚上关了坊间的大门,各坊住着的人,仍是可以逍遥作乐,彻夜不眠。
对于坊内的铺子,武侯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虽然有宵禁,盛京的夜仍是繁华的。
安檐是禁军侍卫司的小官,他有特权可以在宵禁后随意出入各坊,甚是能在街上行走。
哪怕是宵禁,安檐也不必住在凌家。
凌青菀差点就忘了这点,以为安檐今夜要歇在她家里。经过她母亲一说,她突然想起了,不由笑了笑。
“......檐儿听说你病了,特意替你姨父、姨母来瞧你。”景氏又道,“你姨父、姨母担心得很,姨母和大表嫂明日再来瞧你。”
惊动了姨母全家。
“我没什么病......”凌青菀道。
景氏轻轻摸了下她的头。
“檐儿,你坐下,和菀儿说说话。”景氏对安檐道,“我去厨下备饭。你今天歇在这里。”
“不必麻烦,姨母。”安檐道,“我说几句话就回去。”
“这样见外?”景氏笑道,“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在姨母住过。”
安檐就不好再说什么。
反正回不回去,他挺无所谓的。
景氏不等他再回答,转身喊了凌青城,母子俩出去了,留下满屋子的丫鬟和婆子们照看一二。
凌青城去坊内的酒肆,买些好酒,以及名菜,款待安檐。
景氏去厨下吩咐今夜的菜,顺道去外院,让丫鬟把外厢房收拾干净,被褥之物,全用凌青城的。
故而,他们母子半晌未回。
丫鬟们见室内光线淡,特意又点了两盏灯。一盏在桌上,一盏在梳妆台上。
光线顿时铺满了屋子。
安檐和凌青菀对面而坐。
两人沉默片刻。
安檐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搁在手掌里。他将手掌摊开,一个海棠色金丝纹锦囊,锦簇华丽。
凌青菀看了眼,没有看锦囊,却瞧见了安檐的掌心。但见他掌心布满了老茧,不由想到了自己那个梦,心里倏然发紧。
她表情微变。
这种倏然厌恶的情绪,没有遮掩住,露了出来。安檐看得一清二楚,眼眸微沉。
他开口道:“这个是你的护身符,你曾经说是八岁的时候,一个道士给的。
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带了这个护身符之后,就很少生病。而后,一直用锦囊装起来,贴身戴着。
上次给了我,你就寒风病了半个月。这次,又无故染了邪祟。我想来,怕是这个缘故,所以送来还给你。”
凌青菀微讶,抬眸看着他,想从他脸上辨出真假。
自己和他的关系,已经好到了把贴身戴着的护身符送给他的地步吗?
匪夷所思。
凌青菀一点也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你很吃惊?”安檐突然反问。
这话问得有点锋利。凌青菀的每个表情,他都能解读出来,所以她的吃惊,他心知肚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