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启的薄唇。萧纵边喝边朝韩溯掀了掀轻合的眼睑,星眸半睁,大约是什么都不甚明了的,漏出依旧呆然迷离的眸光。
清醒时属于帝王的雍容,冷静,自持,睿智,端肃,此刻全然褪去,酒意染透的俊颜,只剩下让人移不开眼的淡雅、温润、顺服。
韩溯深深看着臂中天子,如此情态,该是没人见过。
鹿乳安神,加些烈酒则更加暖身。
韩溯一把抱起陷入沉睡的萧纵往花厅里间去。
里间确是个小憩的地方,韩溯把萧纵安置在了一张小榻上,他自己在榻边坐下,一瞬不瞬看着沉睡中毫无防备的龙颜许久,斯文俊朗的面上平静渐沉。
他知道天子信任他,很纯粹的信任,也许还掺着几分依赖,这种信任和依赖并不是人人都能得。
这很好,他并不想破坏。
他也不想让天子为难,在他面前感到不自在,或者尴尬。有些事情他不会太多表露。
只是,却不容他不去想,无法停止猜测。
萧纵安静地躺在榻上,呼吸轻浅,韩溯看着他的面容,伸手向他紧束领口上的扣子。
秦王进京数月,他并没有与之过多接触,寥寥几次所见,他不敢肯定那个男人到底在盘算什么,又对天子是何居心。可有些事情他却看得清楚,那双锐利淡色的瞳仁,看着天子时,从眼底深处迸出来的深深地占有之色,是一个男人露骨的欲望。
行馆一行,天子罢朝自闭寝宫,不由他不……
解开领扣,微敞的领子里颈项上隐约斑斑点点,韩溯微微用力扯开掌下衣襟,白玉一般的胸膛布满深浅淤痕,斑驳狼藉。
秦王。
混账!
第四十七章
萧纵全然没有印象自己是怎么离开太傅府又是何时躺到了寝宫的龙床上的,他被王容轻唤着睁开眼,头顶上是再熟悉不过翻滚着云海腾龙的帐幔。
睁着眼躺在床上呆了片刻,萧纵在内侍宫婢服侍下起身更衣洗漱,顶着仍有些昏沉沉,隐隐作痛的脑袋上朝,暗忖,酒果然不是个好货。
今日早朝上第一件大事,楚王对萧纵的讨伐正式做出回应,起兵谋反了。
萧纵的先发制人,昭告天下出兵讨逆,朝夕之间让韩溯那篇刀锋一样犀利的讨伐诏传遍了大周境内。诏书传至楚王府的时候正是当夜子时,楚王刚要就寝,他看过下属急匆匆呈交给他的戳着玺印的伐文,不仅先机被占,更被扒下了经营多年的仁义外皮,虽然不至于尽失人心,形势却必定不能再如他设想的那样有利于他,不由大怒。当即召集幕臣家将谋划应对。楚王府炸了锅,连夜忙乱。第二天晌午,也就是昨日萧纵送走秦王没多时,楚王也在楚地封城外搭建起了高台。
楚王于午时整登台祭天,向天控诉当今天子不仁,表达不畏生死要为百姓废除此无道昏君之坚定意念。他因为被萧纵削了王爵,便在高台上自立顺天王,寓意受命于天,兵起正统。然后,顺天王亲自宣读了对昏君萧纵的檄文。
那檄文他老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时机向天下发表,被萧纵抢了先之后,连夜命幕臣修改。
眼下,那篇修改后的檄文就在大明殿萧纵的御案上摊着。
萧纵看着铺陈在面前的绢布,上面满满当当写着指不定有上万字。万字檄文主要表述了三层意思,第一,顺天王起兵乃是义举。第二,韩王赵王顺应天命共讨昏君。前面两层意思檄文着墨不重,重在第三,他这个昏君之所以要被讨伐的昏聩所在。这个第三分了几面阐述,最主要的两处,指他荒淫无道,好色且好……男色,顺天王的二公子便是因着貌美被他瞧上,又因为不从,忤逆了他,竟被他一怒之下杀了还反诬顺天王清名。檄文中更披露,朝中好几个重臣都跟他有龙阳之好,是他的入幕之宾,尤其是那个谁。
那个谁是谁……
萧纵看着面前的绢布,默默叹了一声,姨丈,实在是太无耻了。转眼瞥了眼班列里的韩溯,心下有些歉疚。
大明殿上十分寂静,这檄文,众人消息灵便的早已经看过了,没看的也都耳闻过了。
萧纵没什么表情合上了绢布,扔在一边,扫了一眼御阶下静悄悄的朝堂,淡淡发话议政,并没有就那檄文多说半个字。
议政主议的自然是对叛贼司马氏用兵相关诸事,比如粮草军备等等,朝臣们早被天子连日来雷厉风行的手腕和一言堂似的强硬态度慑服,眼下天子对叛军檄文中不堪入目的指责表现得出奇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众人又被弄得心底发悚,在殿上极其恭敬并且顺着天子的龙鳞积极出谋划策。
萧纵因为对诸侯王早有忌惮,任不悔掌军之后便时刻备战,几个州府重镇兵马警惕,后方屯粮充裕,军械铸造盈满,是以现下突然发兵,紧要物资筹备调度上井然有序,丝毫不显仓促混乱。
下朝之后,萧纵回到寝宫中补用些早膳,依然很平静,朝堂上他对那篇檄文的不以为意并不是像朝臣们揣测的那样,强压情绪装出来的,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些底,姨丈肯定会拿他那冤枉的名声来做做文章,只是,这回韩溯好像又被他拖累了。
他本来还想着昨天他半途醉倒了,要么今天散朝后留太傅在宫中接着叙会儿话,但有了那篇檄文,韩溯大约应该跟他一样,不肖理会,但他权且还是避个闲。
且今日他在御座上看去,似乎瞄见太傅的面色不太佳,眼眶都有些发暗,好像没睡好的样子,该先让他回去补个眠。
萧纵一边用早膳一边寻思,突然想太傅的脸色这么差指不定跟他昨夜醉酒有些关系,遂问一旁伺候的王容自己是怎么回得宫,有无在韩太傅面前失态。
王容看着主子,一句话憋在腹中,满面纠结。他很想说,皇上,昨晚上韩太傅趁您不醒人事剥了您的衣服。但……他不太敢说,也觉得这样说不太妥,说不定只是个误会什么的……虽然他确实亲眼看见了……他是无意的……
王容垂下头,默默片刻,避重就轻禀告道,皇上昨晚上醉了,坐不得轿子,改乘了太傅府的马车回宫,是韩太傅亲自抱您上的车。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皇上昨晚醉得真沉,太傅从后院抱着您到前院,倒腾上马车,您完全不觉呢。
萧纵听着,心下最先反应韩溯居然抱得动他。
王容瞅着不紧不慢兀自用膳的主子,再顿了一下,又补充说道,皇上昨晚醉得厉害,太傅在花厅里间亲自照顾了您半夜,奴才和程统领在前厅候着,还当太傅预备恭请您宿夜了。
萧纵咬着一块杏酥,听了小太监吞吞吐吐如此禀告,微微顿了顿,然后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不紧不慢把剩下的半块杏酥吃完,饮过一盏茶,如往常一样起身去重阳宫处理政务。
王容跟在主子身后,见主子好像根本对他绞尽了一夜脑汁琢磨出来的暗示一点不起意,更纠结。
就在萧纵见识了姨丈的檄文之后,隔天的晚上,秦王抵达了蜀州,王师与叛军随即交上火。这一战秦王下令主动出击,摸黑趁夜打了一整晚,状况激烈,结果是叛军折了两万余,退守博州,王师首战告捷。
腊月深夜,夜色浓黑,信阳宫廊下华灯昼亮,照淡殿前一院落浓重黑暗。没有风,四下万籁寂寂,灯光下,面儿细雪簌簌地落。
萧纵在廊间靠椅上坐,宽敞的廊道里几个大火盆炭火烧得正旺,一旁两个小炉,炉上各自煨着一壶佳酿,承州竹叶青和灵州清酒。
萧纵对小几另一面的韩溯道:“深更半夜了,又是大过年的,朕还留太傅在宫中,似乎不大妥。”
今晚是除夕,照惯例,天子要在宫中摆席赏宴,与众臣同贺新年。今年因着楚地战火未平,除夕宴萧纵简单操办,奢靡的东西一概免去,只让百官吃了顿席,赏几支清汤寡水的歌舞,便散了皇宴。
散宴之后,萧纵没有回宫就寝,而是着人在信阳宫做了些布置,把没来得及出宫的韩溯叫了来。过去十年,他的新年便是如眼下这般在这廊中支着桌椅烤着炭看看雪过的。
韩溯拎起酒壶,往萧纵杯中斟酒,“臣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在州府上,府中没什么人,下人该回乡省亲的也都回了,臣这里没有什么不妥,除非皇上觉得有哪里不妥。”他抬眼,将斟满的酒递到了萧纵手边。
萧纵那句不妥其实也就说说罢了,根本没什么意思,若真要有哪里不合适,他也不会留下韩溯。但,本来没有的事,经韩溯这么一说,萧纵心下却蓦地有些上下,不太自在起来。这个不自在,他大约知道,在那日问起王容怎么从太傅府醉酒回宫之时,隐约便有了,小太监那吞吞吐吐想说不说的样子,总让他觉得他醉过去后,好像有点什么事……但韩溯在他面前还同往常一样自若,又不像有什么。
那个什么是什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也可能真的有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萧纵下意识的不大想知道。
眼神微闪,接过递在手边的清酒,萧纵没太直视太傅,端起杯浅浅喝了一口,转眼看廊外落雪,火光中,盐面儿细雪撒愈发紧密。
如此安宁的夜,根本感觉不到丝毫战火的气息,但他的江山,东南富饶之地,确确实实正弥散着烽火阴云和两军对叠的硝烟。
距离那场初次交锋已经过了将近一月,关于那一战,任不悔曾详细写了军报上奏,说秦王到蜀州,看过叛党檄文之后当即点兵部署,趁夜偷袭了反军大营,奇袭迫使反军弃营退入博州。军报中言道,秦王作战异常凶猛,片刻不留喘息余地追杀了后撤的叛军一整日,直至叛军避入博州城才罢休。
那一仗,他的姨丈败得确实有些惨。
那个时候西北十万援军刚从秦地出发南下,秦王只带着一千亲卫率先进入蜀州,姨丈和他的两个同党叛王大约没有料到秦王刚下马背就立刻整军出战,更那般气势凶猛。
其实,秦王会这么积极对战,他也没想到。
杯中清酒不觉饮尽,萧纵放下酒杯斟酒,顺口便提起了战况:“今儿晌午任不悔快马上奏前方战局,叛军仍然缩守博州后方,叫战不应更无迹象主动出击。博州是南方第二州府,界内富庶,城池坚固,朕的姨丈是打算以博州为盾,设防线据守,整兵修养伺机而动了。”
韩溯握着酒杯淡淡应道:“司马庸怕战败,自然不敢贸然应战,更不必说主动出战。”
自初次那场大战之后,王师便围了博州城,反军守城防御,叫阵不应,一直到现在并没有激烈的战事再发生。他的姨丈一战折了兵马两万余人,伤患估计只会多不会少,西北军如今早就赴前线,首战已大败,第二次要是还败,顺天王该不是顺着天的了。
“怕再吃败仗,太傅所言即是。”
萧纵抬起眼,见韩溯正瞧着自己,大约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