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肃仰望。
萧纵微微吸了口气,“楚王不仁,有违天道,天下共逐。秦王,朕授你帅印,封征南元帅,统帅王师,发兵南地,替朕讨伐逆贼。”微微踏前一小步,将帅印交在一双大掌中,萧纵接着道:“朕的安危,天下安危,托付秦王与众将士,望秦王,莫要负朕厚望。”
“臣当勉力剿贼。”低醇浑厚的声音续着萧纵未散的话尾,听不出什么情绪,秦王起身,魁伟的身形乍然遮挡萧纵视线,狭长的眼微闪,掀起眸中惯有的一抹犀利,如若斧凿的面孔,精湛逼人。
咫尺之内,萧纵微微怔了怔。
一旁侍者奉上酒盏,萧纵抬手举了酒,“朕愿王师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秦王一手握着杯,看着萧纵许久,仰头喝下送行酒。他喝得不快,在萧纵面前只一步处站着,仰起脖子的时候,露出紧束的王服领子下,脖颈上几乎挨着颈脉蜿蜒向下,那道泛白狰狞的疤痕。
“看什么?”秦王甩了酒杯,瞥了瞥萧纵的目光,“怎么?担心了?”他神色未动,依旧平静而冷峻,只唇角似乎微微扬了扬。
萧纵冷淡地瞥开眼,“秦王,你该启程了。”
“皇上不送臣一程么?”秦王开口的同时伸手一把抓住了萧纵袖袍下的手。萧纵微微一愣,刚要抽开,秦王已经侧转过身与他并肩而立。
高台之上,面朝底下万千臣众,秦王牵抬起萧纵的手,声音低沉含在喉间却不容拒绝,“皇上,送我一程。”
广袖之下,带着薄茧的大掌抓握得极紧,萧纵眉头微微皱了皱,面色有些发硬,但众目睽睽,却不便挣脱,所幸……袖摆遮掩,乾坤都盖在底下,倒不至于人前失仪。
拾着台阶,萧纵不知道算是牵着人还是被人牵着,穿过百人礼仪仪仗,下拜将台,他面色略显寡淡,外人所见,却正是天子天威之色,手引出征大将,一派君臣同心振奋士气的端肃之态。
高台下左右分列百官,禁军军阵布后。萧纵与秦王并肩下了台,淡着面色走出没几步,袖子下握着他手的大掌这时忽然松了松,然后,他感觉手背上干硬的触感摩挲了几下,接着,有力的手指在他掌心里缓缓刮划摩动起来。
实在是,太放肆了!
萧纵面无表情,眼角余光下意识斜了斜,只瞥见身侧秦王坚毅深刻的侧脸,神色惯常冷峻,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掌中摩挲却一直没停,萧纵屏着一口气,默然片刻,不动声色反手一把握住了秦王那只略是粗糙的大掌,脚下步子提快,径直引着人到了秦王那匹通体乌黑个头彪壮的坐骑前。
微微一使力,脱开手,萧纵声音微沉,“情势紧急,兵贵神速,秦王早些启程,朕在京师等你的捷报。”
秦王面色微微凛了凛,下一瞬,唇角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诮,百官随在几步开外,他侧身站在马前看了萧纵片刻,狭长的眼中不见一丝情绪,翻身上马,“皇上放心,臣定诛司马庸。”
张扬的锐意和嚣悍之势似乎在跨上马背的一霎那间从秦王的鬓角王袍中四散开来,他持缰在马上,逆着日光的面容模糊不辨,萧纵却能清晰感觉到居高睇下来的视线中惯有的锋利。
秦王未再发一言,调转马头,策马直接驰上了驿道,稍远处整肃列阵的狻腾营亲卫见势,缓缓驱动胯下坐骑,马蹄刨起厚土上阵阵尘籽,须臾间隔开彼此距离,追随在驿道上疾速远去的骁健单骑之后奔腾起来,蹄声轰鸣,呼啸雄壮,卷起漫天沙尘。
萧纵站在臣众前,直到飞扬的尘土在极目处消失。
当日握着那道八百里加急送到手中意图难辨的觐见表,他曾想他如论如何不会放秦王走。那是于家国、于人、于己,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现在,他以最隆重干脆的方式送秦王出京,没有指派任何监军或者随护与其同行,也没有打算在他身边安插暗线。
秦王出京之后,是直接赴蜀州去跟任不悔汇合,还是领着一千亲卫回西北,他带着天子诏书,哪一条路都是畅通无阻。
他并不太顾虑秦王选择走哪一条路。
他也不想深究他的不顾虑,是否多少关乎着他对那个男人的信或是不信。
秦王既然自己选择向他讨封受帅,他就不担心他会返回秦地不出兵。何况,天子建台拜将,举国皆知,倘若秦王出尔反尔,不管他日他与楚王谁胜谁负,局势如何烽涌迭起,秦王都逃不了大义之下,受天下群起而逐之。
那个男人也许是他卧榻之侧最大的威胁,但这一场战役,他却是站在了他的身旁。或许如他自己所言,他跟司马庸迟早一战。
只是,一战之后,会当如何?
秦王出了鞘的兵锋又将止于何处?
……不得而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算纵虎归山,也不知道这次纵虎之后,他日还能不能再有契机,让他至少牵制得住那个男人……太多不知,可前方的局势却不容他踌躇不前。
广袖之下,手似乎仍然带着干硬的触感,萧纵握了握五指,面不见情绪,看着烟尘消失的方向。
秦王,秦王!
费劲心机布的一局,所图为何,最终是要谁成王败寇,此役之后,便见分晓。
銮驾驶入玄武门的时候将近午时,萧纵在寝宫中略用了些午膳。
这几日几乎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容他去顾一顾身边什么人,连萧横几个也已经多日没见,这顿午膳用罢之后,萧纵赶着先后去了趟昭阳宫和朝阳宫,看一看皇侄皇弟。
几个小娃大约是听说了马上要打仗,见着萧纵,很乖顺,没有太闹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冷不丁弄些让他绞尽脑汁无言以对的问题为难他。萧纵随口问了些课业,侄儿对答颇让令人满意。皇弟萧弘那厢的情形,让萧纵更觉几分心慰,萧弘的痴愚乃是当日被人下猛药所致,萧纵从不曾放弃过替皇弟问医,上个月太医院会诊使了套新药方,改了几处针灸穴位,个把月诊治下来,初见成效。萧纵这次见到弟弟,比之前次,萧弘的孩童心性和痴憨之气少了几分,英武的脸多了些许稳重,虽然仍缠他得紧,见他要离开,抱着他的腰不愿意让他走,但只是有些闷闷地,不像以往乱发脾气。如此,萧纵便在朝阳宫多留了片刻才起身去往南书房。
独自在南书房中持了卷书坐了不知多久,萧纵唤王容,更换一身便袍,从侧门出了皇宫。
日头偏西,傍晚将至的时候,萧纵到了太傅府门前。
去年登基那晚,他曾深夜驾临,太傅府守门的家仆识得天子龙颜,诚惶诚恐叩拜过后急忙进门通报,萧纵止了,着人直接引他去见韩溯。
家仆躬身在前引着萧纵从回廊进入内院。韩门祖籍雍州,誉满天下的书香名门,本朝到韩溯这一代已是三代公卿,韩溯是韩氏嫡长子,另有两个弟弟在州府上任职,一个妹妹已经出嫁,母亲亡故,父亲韩章是先任太保,五六年前已经告老,眼下不是在并州府监督任并州牧的次子为政,就是在荆襄九郡督导幺子,长年不在府中。偌大太傅府,除了韩溯便只有丫鬟仆役,韩溯而立之年却并未成家立室,似乎连个姬妾都没纳,府邸之中十分幽静。
家仆领着萧纵穿过内院小径,朝前方一扇月门去。
“陛下,太傅大人正在里面小园中独坐……抚琴。”
家仆不报,萧纵也早就听闻到了。铮铮的琴音激脆清亮,急如骤雨,挟着阵阵高昂凌越之势自月门白墙的另一侧,穿墙透壁而来。
萧纵微微有些讶异,他直觉中韩溯的琴总该是平和悠扬的,下意识在月门外驻足了片刻,才踏进小园。
园中松柏苍翠,琴声激越高亮回荡,东南一角一株高树下,竹亭敞阁,亭外几丛白茶傲寒正艳,一道藏青色的身影侧身跪坐亭中蒲团,修长的手指拨弦疾走,弦击琴身,铮锵起落,锋锐弦音激荡满园。
家仆正要上前通报,萧纵轻轻挥了挥手,径自缓步上前,在韩溯身后的亭子外站住。
亭中金石之声紧密不歇,愈渐激昂,金木相击,铿锵大作,如战马疾奔,刀剑争锋。萧纵凝神,却似乎又听一片喧腾之中隐隐涌动着另一股暗流,冲撞着绵密剑网,激锐破空,直入云霄。
懂琴的人都道,琴音映射弹奏者的心境。
萧纵站在亭外,亭中韩溯背身朝他而坐,他并不能看到太傅当下何种面容神色,只能见藏青锦袍端束之下微微前倾挺直的肩背透出隐隐凛然,几缕没有全束的发吹在风中,和着此刻激越的金石之曲,似乎荡着难以言喻的嚣狂、凌厉和莫名涌动的些许混乱不稳。
萧纵忽然觉得,他也许并不了解韩溯,此前他一直以为他的太傅在他面前一点一点隐约张露出来的强势和锐意,是因为太傅在改变,其实,韩溯也许从来没有变过,那个人前端立朝堂斯文风致拘谨而温文的韩太傅,也许只是他眼中一个不完全的影像,并非真正的韩溯。
至少,不是完整的韩溯。
高拔的琴音戛然停止,四下骤静,却是韩溯忽然压了弦。
“我不是交代过么,不要来打扰我。”蓄势跳动的琴弦在指节分明的十指按压下乍停,震在乌木琴身上,一片嗡嗡作响,许久才平息。韩溯的声音并不如他指下的音律澎湃激昂,却是出奇地平静,低沉而平淡,甚至听不出一点情绪。
“太傅,是朕。”
第四十六章
韩溯应声侧转过头,一眼便见长身立在亭外,一袭便服的萧纵,微微一愣,眉眼扬了扬,他淡沉的脸上挑露一抹惊讶。
“皇上!”从容撩起衣摆,自古琴前起身。
萧纵站在亭外,看着太傅朝自己来。
跟压琴时那一道低沉听不出波澜声音一样,韩溯的面容也很平静,除了乍然一闪而逝的那抹讶异,便只见些许淡淡地沉色,丝毫没有与那曲喧腾的金石之曲相称的激烈情绪。
萧纵想,也只有他的太傅能面持如此冷静和沉敛,去弹奏那跟刀剑厮杀一样锋利、千军万马奔腾一般咆哮的曲调。
禁不住暗自感叹了一声,萧纵走上前轻轻扶住下了竹亭,正要下跪施礼的韩溯,淡笑道:“朕私服出访,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太傅不必多礼。”却忍不住又仔细朝韩溯看了看。方才抚琴之时,他看着太傅的身影分明感觉太傅周身隐隐流窜着一股他不大熟悉的气势,凛然中似乎带着些许燥乱,可现在看来,却什么都没了,还是那个温和稳重的韩溯。
“皇上怎么了?”韩溯直起身子,见着天子打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含笑道。他较萧纵高了半个头,肩背一挺,长身立于萧纵面前,虽然周身已经不复令萧纵惊诧的金石之势,但自然而然掩不去俯视的味道。
萧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太傅的身量上来回扫了几眼,愣了片刻,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