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的军士押着,清扫战场的士兵正抬运一具具或完整或残缺的尸身到指定之处掩埋。萧纵默然看了片刻,轻轻低喃了声,“可算结束了。”
从开战到眼下大局尘埃落定,反军溃败,平乱历时三个月余,算是平定地十分迅速。
只是,对外的战事,尚且有胜负可分,内乱于他来说可真正能分出胜负?
天下是他的,败是败,胜却算不得全胜,三个月的战火也许三年的时间都无法休养生息,恢复如初。他曾想避免这种胜败皆自伤的局面,却最终不能。
这场战事是由秦王布局挑动的,但终究缘由却不在秦王。利益使然,野心所致罢了,秦王在那野心上施了一把力,让一些总该他面对的事情提早发生。
秦王……
他已经面对了三王,接下来,他们之间可能幸免?
萧纵转眼向身侧任不悔,正想问,秦王的伤是怎么回事?伤势究竟如何?
这时,一阵混乱喧嚷声忽然传来,夹杂着惊慌怒吼呼喝,萧纵下意识循声转头望去,只见远处云阳城楼脚下一处收编降军的角落正乱成一团,挥舞着刀戟的军士团团围住一条人影,那人影身手十分灵活矫健,围着他的军士虽众,却一时不敌,周围正有其他军士涌去增援。萧纵只看了一眼,估摸是哪个死忠于韩王的近臣武将作垂死挣扎,没多管,刚瞥开眼,就听到身后高地数道惊呼声:“皇上!”不及他反应,萧纵只觉双脚离地,被一双手臂托着肩背操起双腿横抱了起来,飞着在半空里呼呼转了几个身,人落地,已经站回到观战的高地上。
程善等禁卫上前团团将他围住,跪倒,面无人色,“皇上受惊,臣等罪该万死!”
萧纵不知是否被几个转身转忽悠了,看起来有些愣神,身侧任不悔道:“皇上没事吧?孙超诈降,图谋行刺皇上,方才那支箭为他所放,对他看押不慎,臣失察失职。”刚要下跪,萧纵一把将他扶住,“朕没事,任卿不必自责。”目光却看向半坡上一支斜插的翎箭。
那支箭,并不是诈降的孙超所放。
任不悔抱起他凌空而起的时候,他清楚地撞见一个刹那,一箭破空迅疾,耀着锋利的薄光,尖锐的啸音从旁横穿斜射,半空里呼啸而过,正击断直朝他而来的急猛黑色羽箭,一击没入坚实黄土坡。
看了那翎箭片刻,萧纵转眼看向落在另一处断成两截的墨色箭矢,清脆的断裂声似乎仍在耳边。
任不悔即便不带他避回这高处,那支箭也伤不了他。
孙超以骑射见长,截箭本非易事,能截孙超的箭,堪称神技。
萧纵转过头看向疾箭放出的方向,斜对面高地上,纵马立着一个人。
那人左手中,握着一张长弓,马上的身形挺直修长,广袖衣摆随着风飘动,没有全束起的发在风中乱舞。立在高处,那人似乎也正朝他看,此时已近黄昏,早春日暮薄色,彤云浅绯,背落日余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一骑独立的挺拔身姿,衣袖灌风,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他是谁?”萧纵目光不移,那人仍然在斜对处立马静静看来。
身边任不悔默了片刻,道:“是韩溯。”
“谁?”
“韩溯。”
萧纵一瞬不瞬看着对面的单骑,半响没有声色,过了许久,朝任不悔转过头,素来淡然的面色终于控制不住满面惊诧,“韩溯?他,他……”连着几个“他”之后,萧纵顿了一顿:“韩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么?何时有这种神技。”
任不悔默了片刻,“皇上,书生,未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吧。韩溯本就精于箭术,只不过平日没有施展的时机罢了,所以皇上才不知道。”见萧纵脸上仍然挂着惊讶,任不悔接着道,“我朝入仕为官者,不问文武,历来都需考骑射两样记入档案,这两项就文臣而言早不如太祖皇帝立国之初那般紧要,只是过个场子,但韩溯生性挑剔,对人更对己,容不得瑕疵。”
萧纵听了这般解释,还是惊讶,再转头去看斜对面,韩溯已经不在那里了。
“皇上,韩太傅从后面饶过来了。”程善禀告道。
前方正当打扫战场收押俘虏,不便直行,萧纵转身,果然见身后高坡下驰来一骑人马,正是那匹白马驮着那个人。白马策近,马后腹上拴着一张长弓,马上那人面目平静而俊朗,果然是韩溯。
“臣,叩见皇上。”几丈外,韩溯翻身下马。
不知道是否那横空一箭的威势所致,萧纵这会儿看太傅下马的姿势都觉得特别矫健,“太傅免礼。”
韩溯起身走上前,萧纵看着太傅许久不见斯文俊朗的面孔,他心下的惊讶还没有完全平定下来,默了片刻,才终于感叹道,“两个月没见,朕越发不敢认太傅了,太傅不是第一回教朕吃惊,但都不及今天这一箭来得憾人心魄。韩溯,好箭术。”
“皇上过誉。”韩溯笑道。
任不悔的那份战报里曾说道,赵王王启是被他的太傅所杀。军报不会有虚,不过他一直难以想象,王启据报是战死在赵辖地崇州城一役中,韩溯出谋划策尚行,上不得战场,如何能取王启性命。现在看来,也并没什么不可能。
“太傅,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今日不妨都露给朕瞧瞧,免得你一点一点地摆出来,朕跟着一时一时大惊小怪。”语气中仍然有几分感慨,顿了一顿,“你会武艺么?”
韩溯轻笑道,“不会。臣学技不泛,只精这一样,皇上莫要太高看臣。”
只这一项,也已经够惊人的了。萧纵瞄了太傅一眼,又瞥了瞥一旁骠骑将军,忍不住心道,为什么他的臣子一个一个总在关键时刻这般出人意表。
又暗自感叹了一声,这才道:“太傅何时到了此处,朕在此已久,一直不曾注意你竟在对面,任卿在战报中提及,你入了南疆在他营中也数度随军观过战,今日可是隐在了哪里?”朝对面看了看,一座秃坡,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完全隐蔽藏身。
韩溯道:“臣若是早在一旁,皇上圣驾至,怎能避不面君。今日中午接到安州偏将传讯,说皇上晚些会到营地,不悔正当跟孙越交战,臣估摸皇上途中会先拐来此一趟,便赶来这里。臣刚到,就碰上有人朝皇上放暗箭。”
“如此,朕还得感谢孙超,他让朕见识了太傅金戈铁马的锐气。”萧纵侃道。
“皇上莫要说笑,战场处处凶险,战事刚歇,燥乱仍未止,皇上还需留心。”
一旁任不悔自责道,“这次是我疏失了。”
正说话间,有武官来报,云阳城内各处王师已经布防,原韩王府也着人整顿出来,恭请圣驾入城歇息。
任不悔遂也道,皇上连日舟车劳顿,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萧纵未置可否。
一旁韩溯看了他片刻,道:“眼下天色已晚,从这里到主帅大营快马需小半日,皇上不妨先入城过了今晚,三藩已平,或者现在派人传旨凤岭坡,大军拔营前来云阳汇合。”
萧纵仍然没有说什么,半晌才开口:“听说秦王为流箭所伤,他的伤势究竟怎样?”转眼看向任不悔,“任卿,你战报中所奏不甚明了,却是为何?”
此疑虑,可是扰了他一路。
任不悔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面有难色,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许久,却是韩溯淡淡回话,“秦王伤得怎么样,还得皇上亲自去看过才知道。”
萧纵皱眉,“这话怎么说?”语气不自觉有些急。
韩溯看着他,顿了片刻才道:“秦王破邺城半个月来,臣跟不悔只刚下战场那会儿见过他一次,秦王进了中军大帐,狻腾营亲卫便封了帅帐,除野旗族几员大将军医和亲兵近臣,任何人都被拦在帐外,臣等也不例外,里面究竟什么情形,臣等不好说。”
任不悔接着道,“臣拿不准此事,因而不知如何奏明陛下,不过,就那一回所见,那支流箭……看似有些分量。”
萧纵听着沉默了多时,才喃喃道,“封帐……”
有必要这么做么?为什么拒不见人?有什么可隐瞒的?
还是……真的伤得如此重么?
“程善,牵马过来。”
禁卫统领递上马鞭,萧纵上马,“朕去凤岭坡看看。任卿,战事刚刚结束,云阳城尚有诸事待善后,辛苦你担着。太傅……”
韩溯已经跨上马背,面色平静得有些漠然,“臣陪皇上一道去。”
萧纵赶到凤岭坡时,夜幕已经黑透了,三月初的天本就暗得早,营地里丛丛军帐,零星燃着几点篝火,将士们大多已经睡下,萧纵没让巡逻的军士惊动正休息的大军,跟着韩溯直接到了中军大帐前。
一路,果然如韩溯说的,戒备森严,持枪挎弯刀的秦王亲卫在帅帐外围布了数道警戒,层层把守,只把大帐守得严严实实水泼不进。
这般严密的守备并没有对萧纵作丝毫的阻拦,秦王亲卫见着玄袍帝服的天子很干脆的施礼让道。
萧纵畅行无阻站到了中军大帐前,夜风微微撩动大帐厚实的门帘,边角偶尔处漏出里面几缕昏黄火光。
挎剑守在门边的武官跟之前几波守卫一样,向萧纵行过礼,也不多说,干脆打起帘子,态度算是十分恭敬地请天子入内。
萧纵一脚刚迈进帐,就听那武官在身后硬邦邦冷冰冰地道:“秦王殿下吩咐只让皇上一人进帐。你们在外等着吧。”
“你!”
萧纵微微侧过头,两柄长枪交叉在帐门口,堵住了韩溯程善等一干禁卫,“太傅,无妨,就在此等朕片刻。”刚才那一句秦王殿下的命令,让他心下果然两字往上窜了窜,一路进来的顺畅是早就安排好的,所以,他上当受骗了?
大步入内,武官在身后放下了毡帘。
大帐中几处角落各点着几盏油灯,火光甚亮,左侧上首是帅位,案头上叠放着公文笔墨,帅位后帐幕上挂着一张铁弓,一柄长剑,是秦王的佩剑,天梭,萧纵四下扫了一眼,帐内正对着门拉着一扇屏风,屏风后面隐约是张床榻,榻边有人影。
萧纵转过屏风,见一个军医模样的老者和一个穿着狻腾营服侍的年轻人看守在榻边,卧榻床帏半挑,一道身影平躺掩在床幔之后,只看得见修长的下肢。萧纵站在屏风边止步,那老者和亲卫见了他的帝王行头,也跟早就受了命一样,向他施过礼,也没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
萧纵走近榻边,站了片刻,抬手拉开半挂的帷幔,“秦王,朕来看……”一句话在见着床榻里人的时候,卡在喉咙里。
秦王在榻上睁开微微虚合的眼,看了萧纵片刻,轻轻扬起唇角,“皇上,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一直在等你。”飞挑的眼,隐隐含着一抹笑意。
“你……”
萧纵站在榻边垂眼看着秦王,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