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仙  第59页

“我叫姚自胜。巫宁姑娘。我要走了,可咱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他走时涂家庄也没一个人能拦得住——又或是不敢拦,不想拌。
巫真扑来抱着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气得直哆嗦,话都说不清楚:“我要告诉义父!回去我就说。你这不是自己寻死么!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哪里疼?哪里不对劲?你怎么能吃毒药?他们自己家人还没站出来呢。要你多什么事?你不要命了你!”
“打住打住,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你别跟我说这个,保不齐一会儿你就毒发身亡了。”巫真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拉着她手,低声说:“这肯定不是毒药,我不会有事儿的。”
我跟她小声解释理由,那边涂宥已经把药接了过去。吩咐人张罗着给涂夫人灌药救治。
巫真听了我的解释,有些将信将疑,可总算没有再紧紧拉着我不放。也不再吓得手脚发抖。文飞把涂三姑娘扶过去放在一边的榻上,我们俩帮着照顾起涂三姑娘来。
文飞离我极近,我正低头察看涂三姑娘颈上的伤痕,文飞俯过身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太莽撞了。这岂是能以身相试的?”
他的呼吸温热而轻柔,吹在耳边。我觉得半边身体都战栗起来,脸莫名的便觉得发涨发热。定了定神,低声说:“那药一定是没有毒的,我要不是笃定这个,也不会站了出来,再说……”
巫真转过身来看我,我下面的话便没出口。
再说,谁说我把那药粉给吃了?我手垂下时,一些细碎的粉末儿从袖中悄没声息落下,无痕无迹。
我只舌尖轻尝了一点,用了一点障眼法,连巫真也没看出端倪,就是舌尖的那一点粉末儿,我还借着喝水的遮掩,没有咽下去,而是和溢出唇角的水一起沾在袖子上。
说到底我又不是一个极莽撞的人,从小跟父亲习练幻术,父亲说过一句话我记得牢牢的。
他说,幻术就是要骗过所有人。只要世上的人都认为是真的,那这件事便一定是真的。
刚才我只想瞒过那个姚自胜,但是这屋里的人都没有看出来我施展了一点小小的幻术。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得意,也有一些疑惑。
我自己知道这件事不是真的,可是其他人都认为是真的。
那这事,到底算是真,还是假?再过若干年,倘若再提起这件事来,是我的认知和说法是正确的,还是别人说的是正确的?纵然我自己知道不是,可是其他人都认为是,那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实,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的真实不被人接受,这真实还能算得是真实吗?
那药给涂夫人灌下去后,涂宥让人按着姚自胜说的,刺她的手指放出毒血。从涂夫人指尖滴下来的血不是鲜红,而是暗暗的沉褐色,看得人微微心惊。毒血放过之后,涂夫人脸上的青紫颜色便缓缓消褪,呼吸均匀,看来情形大为好转。
涂宥他们这才顾得上朝我道谢,我连忙说不敢当。事情到底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药我没有真尝——可是现在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
涂家庄的事情,我们没办法再管。他们自己人尚要争斗不休,恐怕不必外人来推一把,已经要一败涂地。我们在第二天不约而同一起告辞,沅陵遭了这次事变,码头很难找到船,后来好不容易寻到一艘,众人先上船一同离开。似乎只要离了沅陵,就与这个涂字再也不沾边,不会再惹事生非。
文飞同我们搭一条船。
同行四天,终于到了一处更大的市镇,众人有的换搭别的航船,有的便转走陆路,各奔东西。
巫真扯着我到舱外晒太阳,笑着说:“好了,天总算晴好了。连着阴了几天,身上都一股霉气。”
文飞也在船头,闻声转过身来。
“巫姑娘是要回万华山么?”
我点头说:“是啊,出来有些日子了,家里父亲一定放心不下。”
他浅浅笑着说:“那正好,咱们还可以同行一段,我到茂城再改道。”
阳光下,他的笑意温软如春水。

第三十章 旧约 一

我们在茂城停留了两天。
白天在城里逛了一圈,进了茶楼,上了戏园,还去了解空寺。
寺里香火鼎盛,香客们虔诚地跪拜,在佛前祈求。求财的,求平安的,求前程的……
还有求姻缘的。
巫真就替自己求了一根签,是根上签,上面是一句话,写的是: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我就笑她:“咦?这是支姻缘签啊?恭喜恭喜,是枝上签。”
巫真脸上红红的,不搭理我,自己去找人解签。
文飞远远过来,一路大姑娘小媳妇儿的都不住偷看他。
“巫真姑娘呢?”
我指指解签地方那一堆人:“去解签了。”
他微笑着问:“你没有求一根签吗?”
我摇了摇头。
“求一根吧。”
我还是摇头:“父亲有位好友,是位方丈,那间寺在山顶,寻常人只怕都攀不上去,寺里香火也不盛。我有一次问他这寺为什么建在山顶,香火寥落,难道佛就不会觉得被冷遇而动怒吗?”
他问:“那么方丈怎么说?”
“他说,佛在心中,有什么想问佛的话,其实自己心中就有答案。”
一位方丈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离经叛道。
但是我却觉得,他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文飞也沉默了。
“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奋力去获取,求了佛之后,或许心里会更有底气。说到底,商人求财,求了之后仍旧要努力营生。读书人求前程,求了之后也得辛苦读书。”我说:“求佛。其实也是求己。”
庭院里有一口大鼎,香气缭绕,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都沾上这种烟火气。
“我也有想求的东西。”他眼望着远处,低声说:“我和涂宥一样,母亲都进不了家门,小时候被人欺辱,长大了被人忽视。就算我剑练得再好,书读得再多……”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被揪着似的,细细的疼痛泛上来。
为他心疼。
“文家是世家,家规森严,家里有一座藏剑楼。以我的出身,永远也不能踏进一步。可是我那几位哥哥,他们即使年满十六,能进得去了,却还是庸碌无能。那些高深的剑法剑诀他们再过几十年也领会不了。我却只能被家规拦在门外面……我想堂堂正正站在人前说我也是文家子弟。我想踏进藏剑楼,他们只能在一层二层打转,我想直上八层,学到文家祖上留下来的最高深的剑诀——”他声音渐渐拔高,脸上透出薄红,忽然又顿住。低声说:“我想让母亲不必再对文家的大小主子屈膝,不再口称奴婢……”
他转过脸去,但我依然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初见时候他那样清雅完美的样子,还有现在象个委屈的倔强的孩子一般的模样,奇异的,糅和在一起。
渐渐丰满起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从一张美丽的画儿,渐渐变了样子。人从画中浮起来。有软弱,有欲望,有执着,有诚挚……让人觉得分外真实。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话……”他回过神来,一向稳重从容的那一面还没来及摆出,而倔强软弱的那一面也没来得及收回,因而显得有些局促,甚至有点忸怩。
好……好可爱啊。
我心里发酸,又泛着淡淡的甜。
从来没有哪个人,让我有这样的心情。
我回过头看着大殿里的佛像,佛一脸慈悲的,垂注众生。
我从来没有求过佛,因为我……还从来没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求佛来帮助实现。
没有忧虑,也没有渴盼。只是想将幻术练得更好些,让父亲高兴。
可是现在我却有了一个隐约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想让他快乐。
我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活着,希望他能实现他的愿望,堂堂正正的有一个身份。
他的外表越完美,其实内心越不安。
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他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壳子。
也许面前这个倔强得有些脆弱的孩子才是真实的他。
巫真解了签回来,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喜气,看来那签是解得不错。其实解签的人吃着这碗饭,肯定都是朝好处说,即使是下签,也会给人解得逢凶化吉,好签更是说得锦上添花。
我问她:“解签先生怎么说啊?”
她瞪我一眼,不过那一眼里的害臊多于羞怒,闭着嘴不肯说。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说:“解签先生说是好签……说不必心急,因果就在眼前……”她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可没有心急。”
“是,你自然不心急的,你年纪还小呢,那解签先生是就事论事,又不是说你心急。”
“巫宁,你……”她立起眉毛来:“我撕了你的嘴。”
她朝我扑过来,我笑着躲开,绕着寺院门前的石碑同她转圈儿。
只是,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若不是心里存了另一个人,就该发现巫真的笑容和厮闹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求姻缘签?又为什么求完签后笑容神情那么不同?
而巫真也是一样。以她平时和我的亲近默契,她该能发现我的心绪也与平日不同。
许是阳光炽烈,脸微微的热起来。
“咱们去划船吧?”
“你这些天坐船还没坐够啊?”
“不是,你看那里……有唱歌的。”
我早看到了,那可不就是花船么?我虽然没坐过,可是总是认识的。
“不成,咱们钱不够啦,你以为听人家唱曲子那么便宜么?三五十个钱就打发啦?”
巫真想一想,也想明白了,有点垂头丧气:“咱们又不能变钱出来花。”
“对。”
文飞朝湖上望了一眼,说:“难得来一次,茂城的歌很有名的,去听吧,我这里盘缠还有剩。”
巫真连忙摇头:“算啦,我只是随口一说。谁要听她们唱啊,巫宁唱得比她们好听。”
她不是顺口一说,文飞却当真地问:“是么?”
“哪里,其实我就会唱两只曲儿。”
我们找了一只小船,讲定了价。那船夫年纪大了,头发都半白了,可人很风趣,看我们要去湖中,笑着说:“三位想听曲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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