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8页

取笑了一晌,笑完的时候已经挨在了一起。丽天忽然道:“落雨了?”征士道:“不,是外头山泉激响。”丽天侧耳听了听,道:“还是好像雨声。”于是道:“还记得我们在支硎山中僧寺读书的光景么?每逢风雨大作,长夜难眠,我们同床夜话,用险韵唱和联句,斗句又急又快,连外头的风雨都压倒了……少年情事,历历如在目前,却是恍然如梦。”征士微笑道:“如今你我又不曾老,怎么就叹息起少年来?当年如梦,现下何尝不是还陷在这梦境里。”
  
  丽天本来卧在他膝上,听了这话就起身看着他脸,道:“我只道你迟早会忘怀的,你是个太上忘情的人。”征士道:“那你就错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并不在乎曾经和你任性纵情。”他伸手给丽天去整拂乱的发丝,又道:“人之一生,总得做一件性情中事。何况我相与的是王辰王丽天,又不是相府王公子,有什么辱没到我?”
  
  
  他含笑说:“其实我也有恍然如梦的时候,就是常常看见如今的你,想起初见的你――那时候你垂发披肩,温如处子,灿若明珠,历历如在目前。怎么料到你日后竟是发硎之刃,凌厉绝伦,硬生生教我折节为你,还觉一往而深。”
  
  其实他的回忆里不自觉带着如今的修补,当年相见时,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虽然挟着早慧之名周旋公卿之门,初次做西宾终究还有着三分局促。乍见那恭谨持弟子礼的贵公子,相处间难免还有不安。听那少年道:“弟子单名一个‘辰’,日月星辰之辰。先生便请直斥贱名即可。”他便道:“哪能如此?你我年纪相若,与其叙师生,不如叙宾友,请教公子台甫?”旁边引荐自己二人相见的王父道:“小儿年幼,童子无字,还请先生赐字。”
  
  他抬头看对方的时候,王辰也在看他,十四岁的少年眼底有一种奇异的神采,光彩照耀处连秀雅温文的面庞都流丽夺目起来。他不禁微笑,说道:“《周易?离》有云:‘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公子表德,何不便字‘丽天’。”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装13的家伙调`情都很隐晦于是有人要我注释一下,擦汗,就注释一下吧。

1、“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这句话出自《牡丹亭》,杜丽娘梦见和柳梦梅H的时候,花神在旁边评点他们的关系。俗话翻译过来就是“想男人,男人就来了”。

2、征士和丽天互相调戏的闺怨词,上句都十分恶谑:“去便不来来便去”,原词是欧阳修的,“算伊浑似薄情郎,去便不来来便去。” “身又不来书不寄”,原词是花间词里的,“儿家夫婿心容易,身又不来书不寄。”于是,其实就是两个大男人互相装肉麻,幽怨地说“死相,你对奴家好好薄情啊~”(恶寒,真的不能解释啊)


32、未开花之二 ...


  山中欢聚,总是栩栩然如梦蝶,真和幻互为颠倒,觉得彼此是彼此的梦境。丽天直到告辞,还是不肯遽然从这梦中醒过来,硬拉着征士出了山:“你说唯一会为我破例,那就小破一次,出山送我一程。我这一次上京,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南北路遥,相思迢递,你总得多给我留个念想,聊慰此情。”
  
  他很少对朋友强势,但是偶然任性一次征士也不忍峻拒,于是这一送就一直送到了娄江刘家港口。新受朝廷征辟,被起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即将入朝为辅臣的王父荆石公正在整顿车马,欲待扬鞭北上。王阁老是嘉靖壬戌科的榜眼,曾掌翰林院、任礼部侍郎,万历初年,因不满首辅而挂冠南归,在朝野颇有刚毅之名,居乡却又能礼贤下士,听说儿子偕陈征士而来,于是推辞了三吴官员的饯别宴,便服而来,和征士在舟中会晤。
  
  征士少年时在王家为西宾,已经谊属通家,这时就以子侄之礼相见。他回复的拒聘信在山中交由丽天的仆人前路送出,王阁老已知聘请不来,于是相见全然不提这事,只是呼着他的字,道:“仲纯,今番入朝,我有一事忧思,正待相询解惑。”征士谦辞道:“山野之人,何预朝堂大事。”王阁老道:“仲纯不必过谦,你是局外人,正可以旁观者清。老夫这番受任命,实则乃是朝中诸君子之所推举,而诸君子的意下,却是以为,老夫既然昔年与张江陵议论不合而出朝,必然反江陵之所为。现今首揆申瑶泉曾受江陵所知,被言路指为江陵私党,汹汹攻讦未已。默喻朝堂之意,是要借老夫抗衡申瑶泉,是以忧思不已。”
  
  征士沉吟一晌,道:“阁老意下如何?”王阁老道:“自江陵之后,圣上收回大柄,宸纲独断,朝中言路纷争,哓哓不已。上下悬绝如此,怎可中间调和无人?我想,如今时势,为相甚难。我若与申瑶泉不合,是启党争、乱朝纲;若和衷共济,却又违背言路举荐之意。”
  
  他这番话颇为推心置腹,也是因为对方全非仕途中人,又是通家子侄,这才敢吐露这忧虑。征士道:“老先生此言,正是切中时弊。朝政乱如抽丝,晚辈从未涉足,怎敢妄发议论?只是想着,为人处世,倘若遵照八个字行去,庶几俯仰无愧……”王阁老道:“请教哪八个字?”征士道:“宁失公论,不失公道。”
  
  王阁老听了,欣然受教,因王命在身,行不俟驾,叙谈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而去。他是受命入朝,要乘朝廷的专用驿车,家眷的船只就由儿子陪送入京。丽天送别了父亲,祖母和母亲却还要收拾两日才能走,于是又回到征士舟中欢聚,说道:“有几位故交得知仲纯到来,都要一见,商议明日江上小酌为乐,顺便给我送行,你去不去?”
  
  因为都是三吴的名士,也是他们读书时结交的朋友,征士倒不推辞,次日江舫宴集,就和丽天一道过船相会。宴席上都是熟人,说话时不需要客套,王氏在当地又是世代科甲的望族,子弟佳秀,席上有一半是丽天的同族兄弟,言论就更没什么顾忌了。说到王阁老入朝为相的事,丽天将征士那八个字赠语讲了,就有人出言反对:“这话不妥,公论公论,既然有个‘公’字,难道还不是公道?失公论而存公道,未之有也。仲纯此言大谬。”
  
  这人是无锡名士顾泾凡,一面说一面摇头,大大不以为然。丽天道:“我觉得仲纯这话,其实可以再各加三个字的注脚:‘宁失一时之公论,不失千秋之公道。’”顾泾凡道:“倘若公论只行得一时,那么也不是‘公’论了。”丽天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一时的毁誉,作得什么凭据。”顾泾凡争辩道:“周公也有形迹可疑处,王莽则是大奸似忠,真相未曾大露前,公论自然只能就事论事。因此这是人事有隐蔽,却并非议论本身错了。公论之公,正在于评议行迹,如何不是千秋之准则。”
  
  众人都道:“好了,这是‘白马非马’之争,一时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的。今日为丽天送行,怎么无端争执起来。”于是将话题岔开,议论些闲话。因为说起征士要在山谷种梅处构建一座草堂,征士就请大家题个名字:“草堂图样不曾带来,不过也无非茅顶木椽,不是玉堂金马。还请列位赐个好名。”
  
  
  
  
  
  
  丽天望了望他,见他神色安然,眼神却微有严厉,只好服从。宴集之后,才对征士不无抱怨:“那般恶舌,何必忍耐。”征士道:“不能忍辱,才是招辱之道。我们处之泰然,他自然也就无趣,何必当场作色,反而是自寻其辱了。”丽天道:“我不能如你这般遇事淡然。”征士评道:“刚极易折,你遇事难免要吃跌的。”
  
  虽然有这分歧,两人的情意却是相洽的,江头停留两日,王家的大船终于要扬帆起行,这才依依惜别。丽天道:“家父母只有我一子,不能远离膝下,不得不和你南北分隔,最早也得再过两年才能回来相聚了。这般长别,我心实忧,你真不能陪我同往么?”
  
  征士避而不答,只道:“后年是大比之年,贤弟必定要就试南宫,大魁天下,那时我在白石峰,也当举酒遥贺。”丽天不禁笑了,道:“我秋闱尚自未入,何谈大比?况且就试中举这等俗事,也不像仲纯口中说出来的。”征士笑道:“早几年,我何尝不是此道中人。我们少年时不是一道在南京落第?我从此归心丘壑,你尚有意奋飞,都是一般道路,人各有志而已。”
  
  丽天不禁怅然,道:“南京落第那回,我们一道失意南归,去游西湖。山水间颠倒放纵,只道今生终老于斯……如今我还有再试之志,不能如仲纯高蹈,你不鄙弃我么?”征士道:“人欲求道,须得在功名上闹一闹,才能彻底心死。这是真实话,并没有什么好鄙弃。”
  
  他们送别在江口,是娄江入长江的交汇处,水面空阔,百舸争流,朝阳照耀江面无数碎金流锦,映得丽天眼底的光彩越发煜煜。他迎着江风,衣襟袖角都猎猎作响,朗然而笑:“仲纯果然是我的知己。”又道:“我家世代公卿,青紫如芥,岂是贪恋富贵场的人!只是看着世路风波不定,总有见猎心喜的念头。王荆公最赞赏李义山的两句诗,正堪为我照心:‘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征士道:“那却不要去得太久,归来太迟,真个白发萧然归林下,一生好景都辜负了。”丽天笑道:“那是不会的,你常常说人生要激流勇退,我又不痴愚,如何不会得此言真意。”随手指了指江心,说道:“故老相传,晋代有个许真君,与同门杨羲修炼在江上,斩蛟除害,救济万民,修仙何尝不是百尺竿头的事业?我在功名场闹过之后,必定及时归来,随你山中学道,我们做杨、许二人罢。”
  
  征士正色道:“修仙是虚妄的事,杨羲、许逊,姑且搁置,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另一种。”丽天道:“另一种怎样?”征士道:“与其学杨许修仙,不如学王维、裴迪,同隐辋川。”
  
  执手的时候江面霞光尽在眼底,交融出天地粲笑。丽天说道:“我记下这话,辋川王裴,就是我们的榜样,我必定不爽约的。”征士微笑道:“我再同你讲一个本乡的典故罢,正好也是姓王的。弘治、成化间吴县有名臣王文恪,世号震泽先生的,与长洲画师沈石田友善。文恪公正德年间辞相还乡,一下马就遣人问候沈石田,石田业已病入膏肓,写了两句诗回复道:‘门前车马应如许,那有心情问病翁?’文恪见诗,即便赶去诀别,石田对他说道:‘泉下修文郎,林间大学士,可作他年一故事。’就此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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