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拉不动绍先,自己却站起来了,声音放柔和了些,道:“绍先,以后也别这么想,觉得你是抢了我的功名,没有的事――再说,就算抢了也是命里注定的。我记得你小时候,要跟我换字,我的字‘友愈’,最终是给了你的。如今你的功名,我心底其实安慰,感觉就是我自己的一般,你不必难受,好好的做下去,就等于是替我圆了这辈子的蹭蹬不遇。”
绍先愧恨交加,心中想道:“可是……我在京城,早已经将我的字换了别的,我早已经不用你的字了。”这句话哪里说得出,又叫一声“哥哥”,满腔酸楚泪终于流了下来。
柳生这次没有替他擦泪,只是默默在头顶看着他,过一会儿又拉:“你起来,听我说。”
绍先没有起来,只是泪眼看着他,这次轮到自己仰头,只觉得对方面庞全然模糊,语声却坚定而清晰:“绍先,我跟你说,我不要听你的话,也是我自己……我自己相信,一切一切的不好,都是我的命该如此,这世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这么想着,心底就能舒坦,一切都不抱怨。要是知道了这不是命,是别的什么,我就不能这么平心静气,我就会怨恨,会苦毒。绍先,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不能听你说。你今日来,是想要一个原谅,我也不能给你了,哪怕累你终生良心不安都不能给你。你如果觉得欠我,那么想想我也回欠了你,就扯平了。”
绍先不由得又颤抖了,仰着头,眼底泪水倒映着的面影,忽然从模糊转为清楚,却又仿佛越来越大,大到压迫着自己的瞳孔,令人窒,令人痛,令人悲,令人悔。这跪着的地方是县城隍庙,外面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喧哗,分明是尘间人烟,却一霎间有如神殿雷霆。这不是绍兴府余姚县,分明是阎罗殿照心鉴。
他不知道,几百年后有一个绍兴人,如此这般写过一句文章:
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柳生最后没有请他回自己的房间,只是默默倒退着走开去。绍先又一次叫“哥哥”,哀恳道:“你和我在一起不好么?我今生总不辜负,做牛做马报答你……”柳生默默摇头,良久才温言道:“兄弟之间,要是说到做牛做马的话,就不是能相处的滋味了。”
“何况我们如今天壤云泥,话也说不到一起,人也住不到一起,纵有旧情,哪还能凑得起来?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各自在各自路上想着念着帮着,难道不是情谊?又不是恩断义绝,值得什么撕心裂肺。”
绍先确实并不曾撕心裂肺,只觉得空空洞洞,整个人都切了一半留在当地。其实那不是实质的割裂,只是无可寻觅的旧梦,一点点迎风碎裂在马蹄后。
渡过黄河时,绍先还在想着自己最后的恳求:“难道非得要十年二十年,我们才能聚首?那时候,我是什么都没有了。”
柳生如此回答说:“不,那时候,你是什么都有了。”
绍先当时觉得这话冷情而绝望,待到后来寻思却明白这是温情而期望。马蹄踩踏着河北的冻土上京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首,听着北风从耳畔呼呼南下,知道这凛冽凄厉的风,到江南就会变得湿润温柔,催花染柳,可是难道在北国,迟早就没有春么?江南落花,京华飞絮,其实都是一般春风,只有离人恨重。
-----------------雪月风花之风集终-------------------
31、未开花之一 ...
第四话 雪月风花四集之花集
未开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调寄《蝶恋花》
古之人伤春惜春,实则是伤花惜花,三春九十日,划分作二十四番花信风,一递一种开落,也就代谢了一年的韶华。人所惜的,也就是六个字:赶不上、留不住。其实春去了来年还有春,花落了隔春又重发,只有看花的人,一年老似一年,一春少于一春,真正是赶不上、留不住,所以这又并非伤花,乃是伤人。若道花后有花,怎堪人去无人?因此上诗人说:“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得意浓处,都可以止歇,庶几可以不目击落英缤纷,春意阑珊,勾起人事无常之悲。
这么说来,花是只看不种的好了,毕竟栽培了花木,就要由生及死,看开到落,下场头那一番代谢,看花人能逃避,种花人却是逃不过。人间的人,摈去大智慧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摈去痴愚的,不会伤春不会悲秋,剩下会触景生情的人终究多,索性都不要种花?偏偏这世界花木繁盛,伤花人更是种花人,谁家为了不教没来临的伤心,弃栽培有兴味的娱目?越是会拈酸笔、吟悲句的骚人词客,越是众香国、百花洲的主人。于是教人适可而止的,往往自己却做不得一个“无情”,终究是“情情”之过,反而变作了“情不情”。
上述的胡言乱语,感触所自,是大明万历年间的一位风雅客,发愿隐居,摈绝世欲,却在归山之际四处求取名花,在山庄里密密麻麻栽种起来,作为隐居的玩赏。这人姓陈,少年擅名,书画文翰妙绝一时,连朝廷也闻得他名字,几番征召,都辞谢不往,索性在二十多岁上就烧却了儒冠,不涉仕路,乃是个真正淡泊恬退的隐居之士,时人故此尊一声“陈征士”。
陈征士居虽山野,名动天下,公卿之间都仰慕他的大名,闻得陈征士归山种花,求取名种,于是纷纷送去奇花异卉致意。征士是清淡无欲的人,不受黄白之物,却喜风雅之赠,别人送花种来,他也欣然受之,珍重蓄之。只是公卿要见他一面却难,应门小童会说一句唐诗来辞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访客们望见那白云渺渺,青山叠叠,只好高山仰止,废然而返。除非是极为执著的来者,这才反客为主,排闼直入:“你不知,我却是知的。我自会向白云深处寻他出来,不消指引通报。”
征士此刻并不在白云深处,只在后山谷一片地里自己持着锄头,细心给上百株新种的梅树松土锄草。来客大踏步走过去,朗然笑道:“就知道我送上的名梅,有仲纯亲手照料。借得邓尉山百株香雪,来作白石峰一片寒云,可还适宜?”
征士不觉微微笑了,放下锄头说道:“丽天来了。”却也没起身招呼,只是回头指道:“来的正好,我寻思在此处筑个草堂,式样未就,题名未妥,欲待作书相问,又怕娄江人杳,空劳鱼雁。却不料昨日发愿,今日就可以面询。”丽天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古人诚不我欺。‘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
于是二人走出梅林来,征士山野燕居,日常不衫不履,只敞着一领白布袍,锄草时用根麻绳扎缚了,这时候解开袍袖缚带,行动就显得飘逸,和朋友一道走上谷口的竹亭去闲坐。童子送上酒来,不免打量丽天几眼,想道:“家主平素不待见穿靴子的客人,这人却是谁?公然大头巾、官样靴,一径地入来,家主毫不为怪,还恁般相熟相亲!”丽天见他打量得紧,就笑着解释:“我一路骑马来,未及更换袍靴。就知道你这出尘之地,目下不曾见我这样城居的俗人,好教展污了你家童子的眼睛。”征士微笑道:“俗不俗在心,不在人,更不在身外之物。倘若丽天竟是个俗人,那我今生定要循俗,决不逐雅了。”
丽天道:“仲纯此话,近乎谄谀,我却偏要信以为真,居之不疑。”说着的时候眼底满满是笑意,又道:“你方才说,‘又怕娄江人杳’,原来已经知道家君将有北行,我也要奉父母北上,暂别江南了。”征士道:“处处闻说九重飞下丹凤诏,又岂能当真四野无惊白云心?”
丽天笑了起来:“我只道这些红尘朱紫,染不到白石青碧,原来到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家君难辞王命,要向风波场中走一遭,竟闹得如此人尽皆知,山林里都惊动了。”说完了笑容稍敛,正正经经道:“仲纯,我今日来,却是奉家君之命,有个不情之请。”
征士就请教:“却不知令尊有何垂示?”丽天道:“家君道:‘素来仰慕先生为人,今番上京,馆席空虚,不知先生可否重续旧年之约,再应西宾之聘?不敢辱尊,聊乞下顾。’”
征士一时沉吟不语,丽天道:“仲纯,家君的意思,并非以仕途俗务相渎,只是顾念小弟学业未成,入京后更无师友往来,难免荒疏废学。因此冒昧有请,想要屈驾随行,也是个方便教导小弟的意思。”征士道:“贤弟晋京,是要入北监读书的罢。太学多少名贤,怎么争在愚兄末学后进,误人子弟?”丽天道:“仲纯这话就是见外了,当年小弟将及志学之年,仲纯何尝不曾应家君之聘,枉驾见教?你我数年同砚共席,半师半友之分,怎么如今却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征士正色道:“丽天,说到数年砚席情分,那我便直言相告:当年我应尊府的聘,是应乡贤长者;今日我辞令尊的邀请,却是辞台阁王公。”
丽天嗒然若失,说道:“知道你摈除世务,却不道弃绝如此,一旦有分沾染名利场,就连我也不能破例了。”征士凝视着他,道:“不,我虽然摈除世务,却唯独摈除不得你。你是我唯一能破例的。”丽天目光闪了一闪,又听他续道:“因此,这番是我请求你,许我推辞,全我志愿,不要破这个例。”
丽天听了此话,知道无法,颓然道:“何必说这样的话?仲纯不愿,我也强求不得。既然如此,家君致意足下的书信,也不便有渎了,我还携回去。”征士却道:“岂有此理?还请出示尊大人的书函,捧读之后,定当上复――令尊令堂昔年待我如通家子侄,有书赐教,岂可慢不为礼?我也不至于简傲如此。”
他复信是在自己起卧的竹楼上,两人都喝过了酒,余兴醺然,听外面夜风如潮,山竹簌簌。丽天已经脱了巾服,科头跣足卧在他的榻上,一本正经的道:“我觉得你不是留信,还是留我。”征士回顾,烛光下见他醉眉微挑,一时目光相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不觉说道:“还需我留客么?你到我这里,什么时候不是‘去便不来来便去’。”丽天跳起来,笑道:“仲纯也会说闺怨词,大奇!你对我那里,才是‘身又不来书不寄’!”
彼此